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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留良把阮剑关到屋外,把阮草牵出来,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了一番,生怕错过一点伤口。新伤倒是没有,旧伤留下的印子还一片一片地盘踞在阮草身上,阮草被他看得不自在,躲躲闪闪地想把自己的伤掩过去。
安留良把阮草抱进被子里。这被子只有个聊胜于无的效果,一层薄薄的布罢了。他担心冻着阮草,于是让他贴着自己睡。小孩子怕生,还是不敢多碰自己一下。可能就是这一刻他起了把阮草带走的念头,鬼使神差,他问:
“小朋友,你爸爸说要卖了你,有没有这回事?”
“有的。”阮草的声音很微弱。
“那你呢,想不想被卖掉?”
阮草答不上来:“我不知道……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别看他年纪小,其实已经很懂事。他说得有道理,这样的日子,无论被卖去哪,说不准都还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安留良摸着阮草的头:“小朋友,想不想和哥哥走?”
阮草沉默了。他最终也还是没说他想不想,他只说:“他们都说妈妈没有家了,妈妈的家人都死了。妈妈回不了家了,所以她不走了。我走了,妈妈怎么办?”
带个孩子已经是安留良能做到的极限,他本打算和同志们凑一凑钱,看看能不能把阮草带过来。但要是让他再多带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恐怕有些为难了。队里能把阮草带着,大家都当成自己的孩子,阮草又这么能吃苦,长大了也会是一个好战士。带女人不同,实在不知道该把她安置在哪里。
有同志劝他算了,这事太复杂,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更何况他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以后还要娶妻生子,带个孩子怎么方便。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最后安留良还是决定带阮草走,他放不下心。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阮剑知道这帮战士要买自己的孩子,就下决心要大讹一笔。他把阮草关进家里,对外说了个离谱的数字,要是不给他就不放人,饿死也不关任何人事。大队马上要离开村子里,大家都为了这事着急。这个数无论如何凑不出来的,直接抢人不符合队里的纪律,也走不通,大伙只能盯着阮家的房子,想着法把阮草救出来。
最后阮草出来了,已经饿得路都走不动。放他出来的,是女人。
某一夜,女人四下看了很久,笃定阮剑不知道又醉死在哪了后,把屋子的锁打开了。她把阮草推出门去:
“你走。”
女人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也知道少一个人吃苦总好过两个人一起苦,所以她让他走。
阮草是极听话的,妈妈让他走他就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是不是倒在别人家田里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下了山,此后就跟着那个会抱着自己睡觉的大哥哥一起生活了。
安留良彼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只能笨拙地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他问阮草叫什么名字,阮草却总是闭口不言。问得多了,才得到“小草”这么一个小名。
阮草不想用阮这个姓,又不知道妈妈叫什么名字,于是便不去回答了。
孩子那么大了,总不能一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安留良照着他的名字组了个词:草原。这原字比草字宽广大气得多,阮草又执意要跟着自己姓,就这样阮草有了个新名字:安原。
安原一摸到灶台就做起饭来,好像一刻也闲不下来,手上一定要做些家务才好。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把自己带出来的哥哥,但他一穷二白,好像只能多做些事才能报答哥哥了。安留良却总不让他顺心,一次次把他从灶台前拎出来,让他和其他孩子去玩去了。
日久了安原看似乎颇有些记恨,总见缝插针地包揽家务活,看得安留良又好笑又心疼。安留良至死未娶,他给的说法是遇不到合适的,但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安原。连安原自己也清楚,拐着弯劝安留良给自己找个师娘,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以后也要出门闯荡的。安留良听到这里就不许他再说了,只是一次次和他重复自己不结婚和他没关系。
他走得太早了,三十多岁的年纪,本来还该立一番功业的。纵然庸碌,安原也真的长大了,安留良或许真能找到个良人共度余生。可他走得太早太早,早到安原要抱憾终身,多少个夜里惊醒,仍恨自己不能亲手手刃姜鹤。
回忆被流年斑驳,把安原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所幸还不至于撑不下去,至少还有人陪在身侧。他同周围的邻居交代了几句,又塞了些钱,让他们帮忙照顾些女人。做完这些,再往破庙的方向望一眼,这才下了山去。
他此来,是觉得接下来的任务九死一生,人之将死,总要回望来路的。阮剑已死,女人疯了,安留良和养父也已经故去,他一次次告别,终于孑然一身。现在再赴死,总算可以坦然。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勉力维持镇定到家,就忍不住趴在宁若望肩头哭了出来。他死死抱住宁若望,把头搭在对方肩上,却又不肯让对方看见他的眼泪。宁若望平时和秦霁渊说话的时候说得一套一套的,每每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似乎没什么话能给自己怀中的人多一些安慰,所以他任安原抱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安原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哭累了,什么都会好起来。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跑到厨房做饭,还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未来。这个愿望和他无数个落空的愿望一样走向了相同的结局,宁若望哪里肯再让他忙活,把他抱到床上休息去了。至于做饭,宁若望自认自己做得也没比安原差多少,还不至于不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