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弗内斯,1968
Chapter01 军队名单
罗杰·韦克菲尔德站在房间中间,感觉自己被团团围住。他发现这种感觉的存在基本上合情合理,因为他的确被围住了:被摆满小饰品和纪念品的桌子围住,被那些罩着椅背套、长毛绒罩布和阿富汗毛毯因而显得很饱满的维多利亚式沉重家具围住,被铺在抛过光的木地板上、狡猾地等着不小心的人在上面踩滑的小块编织地毯围住,被十二间装着家具、衣服和纸张的房间围住,还被那些书围住——天哪,那些书!
他所站的那个书房,三面都摆着快被挤爆的书架。一摞摞明亮、杂乱的平装推理小说,摆在用小牛皮包装的大部头前面。与这些小说紧紧挤在一起的,还有图书俱乐部的选集、从已经绝迹的图书馆偷来的古书,以及成堆的小册子、散页印刷品和手工缝制的手抄本。
房子的其他地方也是这般光景。只要是水平的表面上,都散乱丢着书和纸,每个橱柜的接缝处都在咯吱作响。他那已故的养父活了漫长、圆满的一生,活过《圣经》所配给的七十年后,又活了十年。在八十多年里,牧师雷金纳德·韦克菲尔德先生从未扔过任何东西。
罗杰特别想跑出前门,跳进他那辆莫里斯迷你车返回牛津,抛下牧师住宅和其中的物品,任由它们被风吹雨打,或是被人破坏。但他压住了这种冲动。冷静,他深呼吸着告诉自己。你能处理这一切。那些书只是小问题,把它们分类,然后打电话叫人来运走就行。没错,需要火车车厢那么大的卡车来运,但可以做到。衣服也没有问题,可以送到乐施会去。
他不知道乐施会将怎么处理那么多一九四八年左右生产的黑色哔叽西服,但那些需要帮助的穷人或许并不都那么挑剔。他松了口气。为了处理牧师的事情,他向牛津大学历史系请了一个月的假。毕竟,一个月的时间或许足够了。在他较为压抑的时候,处理这些事情似乎要花上好几年。
他走向其中一张桌子,拾起一个装满小尺寸的金属方块的小瓷盘,那是铅制的“乞丐牌”,也就是十八世纪时由教区发放给乞丐的许可徽章。台灯边上摆着一些粗瓷罐子,旁边是一个嵌着银色条纹的公羊角鼻烟盒。把它们捐给博物馆?他拿不定注意。房子里满是詹姆斯党的物件。牧师是一位钻研十八世纪历史的业余史学家。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抚摸鼻烟盒的表面,追溯记载着姓名和日期的铭文——爱丁堡卡农盖特区裁缝协会执事及司库,1726年——的黑色线条。在牧师购买的物品中,他或许应该把一些优质的保留下来,但他退缩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老兄,”他大声说,“这样是发疯。”至少像是要变成一个收藏无用小玩意的人。如果收藏东西,他最终会留下这片地,生活在这栋丑陋的住宅中,被好几代的垃圾包围。“还会落得自言自语的下场。”他嘟哝道。
想到好几代的垃圾时,他想起了车库,腿脚稍微有些发软。罗杰五岁时,他的父母都在“二战”中去世,母亲在闪电战中身亡,父亲死在英吉利海峡的黑暗水域上,而原本是他叔祖的牧师收养了他。以其惯常的保存东西的本能,牧师保留了罗杰父母的所有物品,把它们封存在木箱和纸盒里,存储在车库后部。罗杰很清楚,过去二十年里从来没有人打开过那些箱子。
想着要去翻弄父母的遗物,罗杰满怀牢骚地念了《旧约》里的一句话。“啊,天哪,”他大声说,“千万不要啊。”
他说这话并非真的祈祷,但洪亮的门铃声像是应答,让他在惊讶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天气潮湿时,牧师住宅的门可能会卡住,也就是说,大多数时间它都是被卡住的。伴随着开门发出的刺耳破裂声,罗杰打开了门,发现门阶上站着一个女人。
“请问您有什么事?”
她中等身高,十分漂亮。罗杰的整体印象是,她有着一副纤细的躯体,穿着白色的亚麻衣服,长着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盘着的发髻有些平淡无奇,还有一双极其罕见的浅色眼睛,颜色就像陈年的雪莉酒。
她的双眼从他那双十一号大的帆布鞋,扫到那张比她高出一英尺的脸庞。她斜着嘴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我讨厌一开始就说套话,”她说,“可是,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年轻的罗杰!”
罗杰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个女人笑着伸出手。“你是罗杰,对吧?我是克莱尔·兰德尔。我是牧师的老朋友。不过你五岁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你了。”
“呃,你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么你已经知道……”
她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惋惜的神情。“知道,很遗憾听到这个噩耗。因为心脏病?”
“嗯,是的,来得很突然。我刚好从牛津上来,开始处理……这一切。”他不确切地挥了挥手,把牧师的离世、身后的住宅以及其中的物件都包含在内。
“就我所知,光是打理你父亲的藏书就得让你忙到明年圣诞节了。”克莱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