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台上时钟的嘀嗒声很大,让人心烦。除了地板的嘎吱声和地下厨房里用人们工作时发出的遥远撞击声以外,房子里就只有时钟的嘀嗒声了。但是,我已经听了不少噪声,只想要寂静的环境来治愈我疲惫和烦躁的神经。我打开时钟的盒子,取掉钟摆,嘀嗒声立刻停了下来。
这次宴会无疑是本季最佳宴会。那些运气不好、未能到场的人,将会在接下来几个月时间里说他们参加过这次宴会,会用那些被人们反复说道的流言和歪曲的描述,来改善他们自己的故事版本。
我最终稳稳把玛丽按住,强硬地让她再吞下一剂罂粟汁。她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瘫倒成一堆,让我得空去关注詹米、德阿班维丽将军和霍金斯先生之间的三角争吵。亚历克斯明智地昏迷着。我把他和玛丽的瘫软身体整齐地摆在楼梯平台上,看上去就像两条死了的鲭鱼。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为了羞辱亲戚,躺在公共的广场上,但那种相似性在霍金斯先生身上则消失了。
“毁了!”他不停尖叫道,“你把我侄女毁了!子爵不会娶她了!下流的苏格兰畜生!你,还有你的婊子!”他转身看着我,“婊子!鸨母!引诱无辜少女来你这恶心的妓院,让卑鄙的人渣享乐!你——”忍了很久的詹米阴冷地抓着霍金斯先生的肩膀,把他转过去,照着他那多肉的下巴打了一拳。然后,他站在那里出神地摩擦着疼痛的指关节,看着霍金斯先生这位矮胖的酒商向上翻白眼。霍金斯先生向后倒去,倚靠着墙壁镶板,然后慢慢地滑到地上坐着。
詹米转身用冰冷的蓝色眼睛盯着德阿班维丽将军。将军在看到霍金斯先生的遭遇后,明智地放下了他挥舞着的酒瓶,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噢,继续啊,”我身后的声音说道,“为什么停下来了,图瓦拉赫?把我们三个都打了啊!打爽快些!”德阿班维丽将军和詹米都反感地看着我身后矮小精干的圣热尔曼伯爵。
“走开,圣热尔曼,”詹米说,“这不关你的事。”他听上去有些疲惫,但提高了嗓音,以便盖过楼下传来的喧嚣声。他外衣肩部的接缝裂开了,露出了白色的亚麻衬衫。
圣热尔曼扬起薄薄的嘴唇,迷人地微笑起来,显然是在享受着这一刻。
“不关我的事?对于热心公共事务的人来说,这种事情怎么会不关他们的事呢?”他愉悦地看了看躺着两个人的楼梯平台,“毕竟,如果国王陛下的客人滥用了国王的殷勤,在家里开妓院,那是不是……不,你不能!”詹米朝他走近一步,他说道。他像是变戏法一样,突然从腰部的蕾丝吊穗里拔出匕首,拿在手里闪闪发光。我看到詹米轻轻地扬了扬嘴唇,然后把双肩缩回到破损的衣服里,准备好战斗。
“立即停下来!”一个声音专横地说道。迪韦尔内父子推开人群,走到已经挤满人的楼梯平台上。小迪韦尔内转身,居高临下地朝楼梯上的人群挥胳膊,大喊着把他们吓退了一步。
“你,”老迪韦尔内指着圣热尔曼说,“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关注公共事务,那么你就应该去把下面的人赶走一些。”
圣热尔曼盯着迪韦尔内,但是片刻过后,他耸耸肩,把匕首收了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往楼下走去,推开面前的人,大声催促他们离开。
尽管圣热尔曼和他身后的小迪韦尔内在劝说,但是那群晚宴宾客在国王卫队到达后才怀揣着丑闻离开。
这时,霍金斯先生缓了过来,立即指责詹米绑架、拉皮条。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詹米会再打他,他的肌肉在天蓝色的丝绒下面绷紧着,但是他改变了主意,放松下来。
在混乱地做了许多争论和解释后,詹米同意去巴士底的国王卫队总部——或许是为了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脸色苍白、冒着大汗、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亚历克斯·兰德尔,也被带去了巴士底——桑德林汉姆公爵没等着看他秘书的结局,而是悄悄地叫来他的马车,在卫队来之前就离开了。不管他来法国是肩负着什么样的外交任务,卷入丑闻都不会有好处。仍然昏迷着的玛丽·霍金斯,被裹在毯子里送去了她叔叔家。
我差点就被抓走,还好詹米直白地拒绝了,说我身体虚弱,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监狱。最终,看到詹米很有可能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而再次动手,卫队的队长答应了他,但前提是我同意不离开巴黎。虽然从巴黎逃跑有些吸引力,但我不能一个人走,所以便毫无保留地郑重承诺不离开巴黎。
这群人在前厅里徘徊着点灯笼、戴帽子和穿斗篷时,我看到了鼻青脸肿、表情阴冷的默塔。他在人群周围游走,显然是打算陪着詹米,不管詹米去哪里。我感到一阵欣慰,至少我丈夫不会独自一人。
“你别担心,外乡人,”他短暂地抱了抱我,对我耳语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坚定地说,“虽然没有必要,但是如果你需要朋友的话,去找路易斯·德拉图尔。”
“我会的。”我匆匆地吻了他一下,然后卫队士兵就把他团团围住了。
房门转动着打开,我看到詹米回头看了看,与默塔的眼神相遇,张嘴似乎要说什么。默塔摸着佩剑腰带,恶狠狠地瞪着眼,推开人群朝詹米走去,几乎把小迪韦尔内撞到街上。接着便是一场意志上的较量,这场较量完全就是双方的凶猛怒视,最后詹米耸耸肩,无奈地挥了挥双手。他朝外面的街道走去,无视紧紧逼在四周的士兵,但是在看到站在大门边的一个小身影时,他停了下来。他弯腰说了些什么,然后回头朝我笑了笑,笑容在灯笼的光线里清晰可见。接着,他向老迪韦尔内先生点点头,走进了等待着的马车,然后被马车带着离开了,而默塔则抓在马车尾上面。
菲格斯站在街上,看着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坚定地走上台阶,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了进去。
“来,夫人,”他说,“大人让我照顾你,直到他回来。”
菲格斯现在溜进会客室,悄悄地把门关在身后。
“夫人,我已经巡视了房子,”他低声说,“门窗全都关好了。”虽然我很担心,但他的口气让我微笑了,他显然是在模仿詹米的口气。他的偶像给他委以重任,他显然严肃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之前,在护送我回起居室后,他像詹米每晚做的那样,巡视了这座房子,检查百叶窗是否扣好,外门是否闩住——我知道那些门闩他几乎都举不起来——以及炉火是否封好。在他的半边脸上,从前额到颧骨都沾着油烟,但他用拳头擦了眼睛,所以那只眼睛就在亮白的眼圈里眨着黑色,就像小浣熊一样。
“你应该休息,夫人,”他说道,“别担心,我会在这里的。”
我没有笑出来,而是朝他微笑。“我睡不着,菲格斯。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过,或许你才应该去睡了,你今晚也够劳累的。”我不愿意命令他去睡觉,不想伤害他作为临时男主人的尊严,但是他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他那瘦小的双肩耷拉着,黑眼圈甚至比那层油烟还黑。
他不顾体面地打了个哈欠,却摇了摇头。
“不,夫人,我要和你待在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匆忙补充道。
“我不介意。”其实,他太过劳累,没法像平常那样说话或坐立不安,而且他在跪垫上昏昏欲睡,就像猫或狗打瞌睡那样,让人觉得安慰。
我坐着,盯着暗淡的火焰,尝试着想象某种平静的表象。我试着想象平静水塘、林中空地的画面,甚至还试着想象修道院分教堂里黑暗、宁静的画面,但似乎完全没有作用。这些宁静的画面上,全都重叠着当晚的画面:结实的手掌和闪亮的牙齿,从充满恐惧的黑暗中出来;玛丽苍白、受难的面容,与亚历克斯·兰德尔的面容相似;霍金斯先生那双像猪眼一样的眼睛里的剧烈仇恨;德阿班维丽将军和迪韦尔内父子脸上突然表现出来的不信任;圣热尔曼那种隐藏着的幸灾乐祸,混杂着恶意,就像枝形吊灯的水晶垂幕那样闪亮。最后还有詹米的微笑,在摇曳的灯笼光线里混杂着安慰和不确定。
他要是不回来怎么办?自从他被带走后,我就始终在尝试压制这种想法。如果他不能洗清指控怎么办?如果执法官不信任——呃,比平常更不信任——外国人,那么他很有可能就会被无限期地关押。除了害怕这次意外的危机会毁坏我们几个星期以来所做的全部细致工作以外,我还想象到詹米被关在牢房里的画面,那间牢房就像温特沃思监狱里关他的那间一样。在目前这次危机下,查尔斯·斯图亚特投资葡萄酒生意的新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现在只身一人,有不少时间进行思考,但我似乎无法思考出什么结果。“白娘子”是谁或者是什么?是什么样的“白娘子”?为什么这个名字能够让袭击者落荒而逃?
回想宴会上发生的事情,我记起了德阿班维丽将军关于巴黎街上犯罪团伙的评论,以及这些帮派中有贵族的成员。那群攻击我和玛丽的团伙,他们首领的穿着和话语与将军所说的话相符,尽管其他人在外表上要粗野得多。我努力回想,看那个男人能不能让我回想起某个我认识的人,但是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糊,毕竟当时天色较黑,而我也因为震惊而头脑混乱。
从体形来看,他并非不像圣热尔曼伯爵,但他俩的声音肯定不相同。然而,如果伯爵也参与其中,那么他肯定会尽力去掩盖声音和面容啊。同时,我几乎无法相信,伯爵在参与了这种攻击的两小时过后,能够平静地坐在我对面小口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