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奏起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来……舞台上又开始装腔作势和隐隐啜泣。
“来,”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重新坐到沙发里,开始说,“因为您落到我手里了,只好和我坐在一起,不是享受同您的未婚妻贴近的快意……所以不要转动眼睛,也不要生气——我理解您并且已经答应放您去自由驰骋,——不过现在您得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
萨宁接上去说。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对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说,嗓音里听得出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某种毫无疑问的真诚和庄严,“爱自由,甚于一切,先于一切。您别以为我拿它来夸耀自己——这里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东西,——无非本来如此,对我来说是从来如此,永远如此,直到我死去。也许我小时候奴役的现象看得太多了,也受够了它的苦楚。但是加斯东先生,①我的老师,开了我的眼界。现在您也许明白我之所以要嫁给依波里特·西多雷奇的缘由了;和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彻底的自由,就像空气,像风……这一点我结婚前就知道了,我知道和他一起,我将永远是一个自由的哥萨克!”
① 原文为法文。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静默下来——把扇子扔到一边。
“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不反对思考……它是件快事,我们的智慧就是为思考用的;但是对于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我却从不考虑,直到事情临头,我就不怜惜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因为犯不着。我有句口头禅:‘不会带来任何后果。①’——我不晓得俄语里怎么说的。但是真的:不会带来后果②吗?——反正没有人要我在这里——在今世说出来;至于到了那里(她向上竖起指头)——唉,那里么——让人家照他们知道的样子去摆布吧。到我在那里受审判的时候,我可不再是我啦!您在听我吗?您不觉得无聊?”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原文为法文。
萨宁俯首坐着,他抬起了头。
“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而且怀着好奇听您说。但是我……老实说……我问自己,您干吗老跟我谈这些个?”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将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移动一下。
“您向自己提出问题……您就这么不善于猜测?或者说就这么老实?”
萨宁的头抬得更高了。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继续说,用的是平静的语调,但是那语调同她的表情却不怎么协调,“因为我非常喜欢您。请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自从同您见面以后,如果对我留着一个不好的印象,……或者,即使您对我的印象不是不好(这对我反正一样),而是不正确,我想起来会感到不愉快的,所以我才把您带来这里,单独和您一起,如此开诚布公地和您谈话……是的,是的,开诚布公。我不说假话。请注意,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爱上了另一个人,您准备和她结婚……请公正地对待我的无私!不过该轮到您说话了: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
她笑起来,但笑声又戛然而止——她端坐不动,仿佛她为自己的话而愕然,而在她的眼里,在她往常如此快乐和勇敢的眼里,则闪现出某种似是胆怯,甚至忧伤的东西。
“蛇!啊,她是蛇!”萨宁当时忖道。“可是又是多么美丽的一条蛇啊!”
“请把我的眼镜拿给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说,“我想看看,难道这位演女主角的①真的这么难看?不错,可以认为政府是为了教化才物色她的,好让青年不致过于迷恋。”
① 原文为法文。
萨宁把手持式长柄眼镜递给她,她在从他手里接过来的时候,一下子,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
“请不要一本正经,”她微笑着悄悄说,“要知道,想用锁链套住我是不成的,可我也不拿锁链去套别人。我爱自由,并且不承担责任——不止是对我自己。好,现在坐开去一点,我们来听会儿戏。”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拿眼镜来对着舞台看,——萨宁也往那里看,他和她并肩而坐,在包厢的半暗不明处,闻着,不由自主地闻着从她华贵娇艳的身躯发出的暖意和香气,而晚间她向他说的一切又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翻腾,——尤其是最后几分钟里说的。
……
四十
戏还要演一个多小时,但是不久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萨宁就不再往舞台上看。他们又复开始聊天,话题依旧;不过此番萨宁缄口不言的时间较少。从内心讲他既对自己,也对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生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看上去她似乎对理论颇有兴趣!他开始同她争论,这使她暗自高兴:既然他来争论,就是说已经让步或者将要让步。向诱饵走去了,已经动摇了,不再怕生了!她反对、她笑、她赞同、她沉思、她进攻……与此同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接近起来,他的目光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迷了路,似乎顺着他的形象转来转去,他用微笑回答她——彬彬有礼,然而微笑着。有一点对她是很有利的,那就是他开始谈抽象的东西,议论彼此的忠诚、责任、爱情以及婚姻的神圣不可侵犯……事情已很明白:这些抽象的东西作为一个开端……一个出发点是十分相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