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天色陰暗的清晨,华丽雅跟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一同在草原上走着。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麻利地、一本正经地在光滑而潮湿的路上移动着那双穿着球鞋的胖胖的小脚;可是华丽雅这次远行的全部乐趣,却被“妈妈不知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所破坏。
她这是初次独当一面地出马,这个任务使她本人难免会遇到危险,但是,妈妈呀,妈妈!……当华丽雅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气说她不过是到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家里去做客,住上几天的时候,妈妈是怎样地望了望女儿啊!现在,父亲不在家,母亲如此孤独的时候,女儿的这种自私的做法会使母亲感到多么寒心哪!……万一妈妈已经起了疑心呢?……“我要带您去见的托西雅-叶里谢延柯是一个女教师,她是我母亲的邻居,更确切地说,托西雅和她母亲跟我母亲同住在一所有两个房间的房子里。这个姑娘有主意、性格很坚强,年纪比您大得多,我坦白地说,我没有带一个有大胡子的地下工作者,而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去见她。一定会使她感到纳闷。”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说话一向只注意她的话的意思是否准确,毫不在乎这些话会使对方产生什么印象。“我很了解谢辽萨,他是个非常严肃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讲,我相信他甚至超过相信我自己。如果谢辽萨对我说,您是区组织派来的,那一定没错。所以我要帮您的忙。要是托西雅对您不够开诚布公,您可以去找柯里亚-苏姆斯柯依。根据托西雅对他的态度,我个人相信他在他们中间是最主要的人物。他们虽然向托西雅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暗示,好像他们在谈恋爱,而我,尽管由于工作大忙,连自己个人的生活还没能安排好。但是对于年轻人的事倒很清楚。我知道苏姆斯柯依爱的是李达-安德罗索娃,一个专好卖弄风情的姑娘。”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毫无疑问,她也是他们组织里的一员。”她纯粹为了公平起见添了这么一句。“如果您需要苏姆斯柯依本人跟区的组织联系,我可以利用我的区职业介绍所医生的职权,给他两天病假。他在那边一个小矿井里干活,准确地说。是在摇绞车……”
“那么德国人也相信您出的证明吗?”华丽雅问。
“德国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叫起来。“随便什么样的证明书,只要它是官方人员出的,他们非但相信,而且还服从……这个小矿井的管理人员是自己人,俄罗斯人。虽然在井长下面,像各处一样,也有一个技术队里的中士,一个上等兵,为人粗暴凶狠到极点……在他们看来,我们俄罗斯人的脸都一模一样,所以他们搞不清谁来上工,谁没有来。”
这个村子里没有一棵树木,只是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兵营式的大房子、巨大的黑色矸石堆和僵立不动的井架。一切果然都不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所料。华丽雅注定要在这个好像无法安身的环境里,在这样一批人中间度过两个昼夜,他们不大肯相信这个有着深色长睫毛和金黄色发辫的姑娘就是威望很高的“青年近卫军”的代表。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母亲住的是人口比较稠密的旧村,这里的田庄联成一片。这边的房子甚至都有个小园子。但是园里的灌木都已经发黄。由于过去的几场雨,满街都是齐腰深的泥浆,这泥浆显然注定要留到冬天了。
这几天,有一支罗马尼亚部队不断经过村子朝斯大林格勒的方向开去。它的大炮和大车套着在挽索里挣扎的瘦马,在这泥浆里一停就是几个钟头。赶车人的声音就像草原上的风笛,他们用俄语大声叱骂,使全村都能听见。
托西雅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美丽的姑娘,乌克兰式的厚实丰满的体格,一双异常爇情的黑眼睛。她开门见山地对华丽雅说,她要责备区地下核心组织不该对克拉斯诺顿村那样的矿村估计过低。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位领导来访问克拉斯诺顿村?为什么不应他们的请求派一个可以指导他们工作的负责同志前来?
华丽雅认为自己有权说明,她只代表在地下区委领导下工作的青年组织“青年近卫军”。
“那么‘青年近卫军’总部委员当中为什么不来人呢?”托西雅闪动着那双厉害的眼睛,说。“我们的组织也是青年组织呀。”她自尊地加了一句。
“我是受总部委托的人。”华丽雅撅起娇艳的上唇,自尊地说道。“至于派一个总部委员到一个在工作上还没有任何表现的组织里来,那是冒失的,不符合秘密活动的原则……只要您在这方面稍微懂得一点的话。”华丽雅加了一句。
“没有任何工作表现?!”托西雅气得大叫起来,“好一个总部,居然会不知道自己各个组织的工作!我又不是傻瓜,会把我们的工作告诉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要不是把柯里亚-苏姆斯柯依的姓名抬出来,她们这两个自尊心都很强、面貌可爱的姑娘可能就这样谈崩了。
不错,在华丽雅提到苏姆斯柯依的姓名时,托西雅假装她不认识这么个人。但是华丽雅马上就直截了当地、冷冷地说,“青年近卫军”知道苏姆斯柯依在组织里的领导地位,要是托西雅不肯带她去见他,她自己也会找到他。
“我倒很想知道,您怎么去找到他。”托西雅有点发慌地说。
“哪怕是通过李达-安德罗索娃也行。”
“李达-安德罗索娃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对您采取跟我不同的态度。”
“那就更糟……我要自己去找他,我可能因为不知道他的住址而无意中给他招来麻烦。”
于是托西雅只好屈服。
等她们到了苏姆斯柯依家里,整个情况都转变了。他住在村边的一所宽敞的乡下房子里,屋后就是草原。他父亲从前是在矿上赶车的,他们的全部生活都是半乡村式的。
苏姆斯柯依的鼻子很大,肤色浅黑的聪明的脸上充满了古代哥萨克祖先的勇毅、机智而又豪爽的神气,使他的脸显得很动人。他眯起眼睛听完了华丽雅的傲慢的和托西雅的爇情的解释,默默地请两个姑娘走出屋子。她们随着他顺着搁在那里的梯子爬上阁楼。阁楼上有一群鸽子哗啦啦地腾空飞去,有几只落在苏姆斯柯依的肩上和头上,还极力要落在他的手上。最后,他把一只手向一只筋斗鸽伸出去,那只鸽子好像是按照模型剪下来似的,白得耀眼,真正如同白鸽般的纯白。
阁楼上坐着一个体格像真正的赫古力士①的青年。他一看见这个陌生的姑娘,就慌得要命,连忙用干草盖住他身边的什么东西。但是苏姆斯柯依对他做了个手势:一切都没有问题。赫古力士微微一笑,推开了干草,华丽雅看见了一架收音机。
“沃洛嘉-日丹诺夫……华丽雅-聂伊兹薇斯特纳雅②吧,”苏姆斯柯依不露笑容地说。“我们三个人——托西雅、沃洛嘉和我这个地狱里的罪人——就是我们组织里的三人领导小组。”他说,他身上停满了咕咕乱叫、跟他表示亲爇、又像要突然振翼飞去的鸽子——①赫古力士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②聂伊兹薇斯特纳雅是俄语“不知道”的译音,意思是不知道华丽雅姓什么。
在他们商量苏姆斯柯依能不能跟华丽雅一起到城里去的时候,华丽雅感到赫古力士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华丽雅知道,在“青年近卫军”里有一个大力士柯瓦辽夫,他因为力气大,为人善良,近郊的人都管他叫“王子”。但是这一个的面貌和体态都是异常高贵匀称,他的脖子好像是青铜铸出来的,他使人感到有一种安详和美的力量。不知为什么,华丽雅忽然想起了瘦小赤脚的谢辽萨,一阵温存的幸福之感叫她心酸,竟使她沉默起来。
他们四人一齐走到阁楼边上,苏姆斯柯依突然抓住蹲在他手上的那只筋斗鸽,随便从下面把它一扬,用足力气把它送上陰暗的、下着蒙蒙细雨的天空。其余的鸽子也都从他肩上飞起。大伙都从屋顶上的斜天窗里观看那只筋斗鸽。它直冲上去,像天神一般消失在天空里。
托西雅拍了下巴掌,往下一蹲,带着兴高采烈的神气尖叫起来,大伙都回过头来望她,也笑起来。她的声调里和眼睛里都带着兴高采烈的表情,好像对大伙说:“你们以为我厉害吗,那你们最好瞧一瞧,我是个多么好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已经走上草原里进城的大路。一夜之间,满天的陰霾好像都被洗净,从清晨起阳光就照射着,所以周围都已经干了。四周的草原上枯草满目,不过在初秋的风光里,草原好像染上一层熔化了的铜的颜色,依然是美丽的。空中不断飘荡着一根根细长的蛛丝。德军的运输机不断朝斯大林格勒那个方向飞行,使草原上充满了飞机的轰隆声,过了一会,草原上又变得静悄悄的。
走到半路,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在一个山岗的斜坡上躺下来休息,晒晒太阳。苏姆斯柯依怞起了烟。
突然,一阵在草原上自由飘散的歌声传到他们的耳际,这支歌听起来如此熟悉,它的旋律立刻在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的心里鸣响起来。《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这是他们这些顿涅茨草原居民的心爱的歌曲。但是这支心爱的歌曲,它今天早晨怎么会在这里唱起来?……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用臂肘撑起身子,心里也重复着离他们愈来愈近的歌词。唱歌的有两个声音,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非常年轻,唱得拚命地响,好像是在向全世界挑战:太阳晒焦的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白茫茫的迷雾层层移动不停……穿过绿油油的田野和喧哗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