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翁主,死了?”阿箬脑子忽然又有些晕,在清晨并不灼烈的阳光下晃了晃,不过很快她又调整好了神情与语调,笑着说她是嫁到外地的勾吴人,此番归宁不知故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要多打听几句。
&esp;&esp;那老人没有怀疑,用散漫的口吻先是说起了不久前的先王薨逝、丰安侯宫变以及翁主出逃,还顺便提了一嘴阿箬被沉入定飖湖的事情。
&esp;&esp;“……那定飖湖那天不知怎的,忽而金光万丈、忽而地动山摇。当时我们都不敢靠近,生怕龙神发怒。后来有传言说,那日被送下去的不是翁主,而是翁主的一位侍女——嘿,你说这不是害人么?龙神发怒,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现被送上的是个假翁主。”
&esp;&esp;“先别管什么假翁主真翁主了。”阿箬打断了他的话,“翁主她到底怎么了?”
&esp;&esp;“后来有人在勾吴历代王上的陵寝前,发现了数十具血流干了的尸体。嚯哟,你不知道那是有多吓人——那些尸体都是忠于先王的大臣,他们带着翁主出逃,不知怎的竟一个个的死在了王陵,死得还那样惨。都说他们或许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也许是什么邪魔,或者是什么妖怪。小翁主大概也跟着一块没了。”
&esp;&esp;老人不住的咋舌,“有些人命好,有些人命坏,这都是老天安排的,忤逆不得。说起来人家翁主才死,马上新王便遇见了一位倾城绝色的佳丽,要迎娶她做王后。同样是女子,一个从云端跌落尘泥,性命不保;一个凭借姿色一步登天,唉。”
&esp;&esp;阿箬,你害我……
&esp;&esp;南方多水路,常以舟楫替代车马。在勾吴这样地处东南河网密布之地,沿河走上两三里便能看见小小的码头,停靠着等待出行的客船。
&esp;&esp;船只往往并不大,长不过数丈而已,船头尖尖,船身轻便如江中鱼类,竹竿一撑便能灵巧的在江面滑行出老远,因此被称作“水蚱蜢”。勾吴国的百姓常乘坐“水蚱蜢”,一次不过两三枚铜板而已,十分便宜。贪心的船家为了一趟多挣些辛苦钱,恨不得将自己的船塞得越满越好,因此一艘客船在起航之时,船舱常是拥挤不堪。不过乘船的黔首想着囊中不多的钱帛,也就不会介意在“蚱蜢腹中”中熬上那么一阵。
&esp;&esp;阿箬只在最初来勾吴的时候坐过这种“水蚱蜢”,后来就被凌夫人带进宫中做了宫女。当聆璇君走到码头边,指着“水蚱蜢”提议他们坐这种船去樾姑城时,阿箬圈套
&esp;&esp;“市集中所贩的梅浆,大多是取每季梅子中的下品制成,又没有蜂蜜调味,自然酸涩不已。没有人喜欢喝它,只是因为它价钱便宜,所以黔首在劳作之余若想要解渴消暑,只能选择它。”
&esp;&esp;“你方才看到的那匹绸缎是红色的,在凡人的风俗中,红色多用于婚嫁。得到这匹红绸的女子虽满脸欢喜,可你注意到了没有,她身上的衣衫十分寒酸,红色丝绸裁成的裙裳,她这辈子大概只能穿上一次,就好像一场美梦,梦醒之后她便从青葱少女化作他人家灶台前的小媳妇。”
&esp;&esp;“青楼夜夜笙歌,可笙歌落幕之后,不知有多少女子哭泣,哭泣她们早逝的容颜、哭泣她们无望的命运。你所见到的她们大多美丽如花,可她们的命运也的确如花一样,春风过后便转瞬凋零,被碾入尘泥之中静悄悄的腐烂。”
&esp;&esp;说完这些后阿箬抬头,对上的是聆璇愈加迷茫的双眼。
&esp;&esp;“我……知道凡人很苦,七千年前我就见证过许多凡人的一生。你说这些,是希望我能拯救他们?”
&esp;&esp;“不,同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对凡人的了解再多一些。”阿箬摇头,“世上凡人千千万万,各有苦难与不幸,你怎么救得过来呢?就拿方才咱们路过的妓馆来说,纵然你一把火将那污秽之地烧得干干净净,可只要这世上还有穷苦的女孩,那么就永远会有类似的悲惨。而凡人,也或许并不需要拯救。今年年景不错,至少还有余钱买梅浆。梅浆是酸的,但咽下之后舌尖能回味出淡淡的甜。新妇一生也许只能穿一次鲜红的婚服,可至少在那一天里,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欢喜,在身披嫁衣买入夫家的时候,内心里也一定有过美好的期许。”
&esp;&esp;“你告诉我凡人很苦,可你又告诉我,他们其实也不是很苦,若是真的很苦,我也救不了……”聆璇思索着阿箬的用意,不知不觉中与她并肩而行,两人一同漫步过樾姑的长街,耳边听着市井中俗世喧嚣。
&esp;&esp;“你不妨从高处下来。”阿箬说。
&esp;&esp;“高处?”
&esp;&esp;“是。放弃你高高在上的俯瞰。你以纯然好奇的态度所窥见的人间繁华,只是虚浮的表象,拨开繁华之后见到的才是真正的众生百态,可面对着众生时倒也不必怜悯,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活在当下,只关心眼前的路。”
&esp;&esp;很多年后,聆璇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化作凡人的模样,隐居在雪山下的偏僻村庄,封住可以翻天坼地的法力,学着凡人的模样在天地之间求存,届时他才会懂得阿箬这番话的涵义。
&esp;&esp;而此时,他低头将粗陶盏中的梅浆一饮而尽,被酸得忍不住皱眉,努力的试图体会阿箬所说的回甘却未果。一抬头时她已经走远,眨眼便被人群吞没。
&esp;&esp;回到了凡人世界的阿箬就好似回归了水塘的鱼,稍一不注意便悠然自在的远去。他只好拨开人群,拽住了她的一截袖角,以免两人再度走散。
&esp;&esp;有一群孩子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路旁是赚得一笔小钱后笑得合不拢嘴的小贩,再往前几步,他们见到了相互搀扶着走过的一对老年夫妇。
&esp;&esp;“人活在这世上,痛苦多余欢喜。可人时常会忽视悲伤,不去想他们有朝一日会死去、拥有的会丢失、相爱的会分别,大部分的人更愿意珍惜眼前片刻的欢喜、去享受欢喜创造欢喜。那零星的喜悦,便是凡人世间之所以多姿多彩的缘故。”这些感悟都是阿箬在过去十九年的人生中悟出的。她的命途算是坎坷,有时也会自伤于父母早逝、亲族离散,可更多的时候她会放下过去的不幸与未来的阴霾,因白日里的某句笑闹、因一口甜丝丝的蜜饯、因一朵花开而微笑,在笑时忘记了自己身为凡人的卑微渺小。
&esp;&esp;聆璇习惯了将阿箬当做一个孩子,从年龄上来看,阿箬的确还是个孩子。一个在这世上存在了不足二十年的凡人,阅历必然浅薄,头脑必然懵懂。聆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阿箬于他而言,就像是盛春园林中随处可见的一朵路边野花。
&esp;&esp;可是今日这个凡人却难住了他,有那么一瞬间聆璇觉得她虽然年纪阅历都远不及他,可是在思维上,他们是对等的。她与他说话时直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他们是处在同一地位。
&esp;&esp;“你真的只有十九岁?”他问。
&esp;&esp;“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