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潜等不到燕熙的回话,额上冒出的冷汗滴嗒落在木质地板上。
韩语琴在这种沉默中,也心慌地跟着下跪。
沈潜在这一刻强烈地认识到燕熙虽然放手让他做,实则什么都尽在掌握。
沈潜这些日子当着海晏号和河清号的大掌柜当得有点得意忘形了,以为这两家商号都是他的功劳。
真到了燕熙面前,他才真实地意识到,无论是海晏号还是河清号,本钱、图纸、官府关系乃至运筹谋划,都是燕熙的。
燕熙就算远在靖都,动动手指便能决定两个商号的生死。
沈潜手底下如今管着几千号人,在外面瞧着像个了不得的人物,实则离了燕熙,他什么都不是。
沈潜其实心里一直是清醒的,也正是因为清醒,他才在最近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燕熙不仅叫来了韩语琴,还安排进了不少新人,他怀疑这里头甚至有锦衣卫的人。这些人可以越过他通过卫持风向燕熙报告,燕熙通过这些眼睛,可以看到连他都看不清的地方。
沈潜可以预见到自己会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甚至于到某一天,随便谁都能替代他。
更叫他不安的是,韩语琴的丈夫温演还是燕熙身边的师爷,韩语琴两夫妻只要联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燕熙面前为难他。
这种被逐渐架空的感觉让沈潜很不好受,以至于他这些日子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
找人监视韩语琴的动向,对他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必须时刻知道韩语琴在做什么,然后努力做的比韩语琴更好;而且他嫉妒着韩语琴有更多可以见到燕熙的机会,光是去猜测韩语琴得了主子什么话,就叫他抓耳挠腮的睡不着。
这些心思,在没见到燕熙前,沈潜还能安慰自己是人之常情,可如今燕熙就坐在跟前,燕熙的扫视他一眼,他的心思就暴露得体无完肤,显得那么龌龊。
他知道燕熙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他这种争风吃醋和无故打听燕熙行踪的行为,都犯了主子忌讳。
沈潜本就是极聪明之人,他在须臾之间想明白这些关节,冷汗淌得满身,他懊悔得泣不成声:“小的该死,不该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也不该居功自恃,小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怎么责罚小的都好,只求主子不要厌弃了小的,不要赶小的走。小的,不想离开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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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重新端起了茶,他轻轻地拨着茶水,看里头的茶叶沉沉浮浮,在这苦穷的边境,能喝着这种品质的茶很是不易,韩语琴是用了心的。沈潜在互市经营的钱庄,交上来的账都做的仔细,也是用了心的。
燕熙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心思,心中却也知道这两位都是实心做事的。
他一面很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些人在眼下的处境中,除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对他忠心;一面在这种压抑的噤声中,想到了宋北溟的那些下属。
方循、都越、紫鸢乃至那些燕熙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和暗卫,那些人可以跟着宋北溟一起在靖都一关就是五年,也可以跟着宋北溟上战场,拿命去拼。甚至宋北溟把那些属下大材小用,压在他身边当个近卫,属下们也无怨无悔,其中有许多位,甚至差点为了救他没了命。
宋北溟是天生的领导者,御下和治军都手到擒来,让下属本能地想要仰仗他和依赖他。
燕熙在这一刻,察觉到自己某种陌生的悲悯之情。
他竟然会试着去想,若是宋北溟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恩威并施,又会如何体恤下属?
燕熙在无意间,对这本书里与他没有情感牵绊的人生出柔软的心意,他的目光在紫鸢身上停了一下,紫鸢被他瞧得莫名其妙。
燕熙目光落回跪在跟前的两人身上说:“争风吃醋的那一套,我不想再见着第二次。今儿既然你们都在,那便把手头上的事情分清楚。‘海晏号’不再往外卖东西了,往后主营‘河清号’的生意。眼下最要紧的钱庄和粮行,于西境而言,这两样都很重要。那些丧尽天良的子钱家、交子铺,单靠官府的打压远远不够,河清号的钱庄要发挥更大的作用,把正经的借贷生意做得足够大,才能把那些放恶贷的人收拾得没有活路。”
燕熙顿了顿,接着说:“粮行如今系着西境的安生,每一粒米都有用处,用好了不仅是造福百姓,也是与国有功;用得不对,不用我多说,你们自个儿夜里也睡不安生。你们两个下去,自己商量,谁做什么,如何互相照应,写出明确的章程了,再来见我。”
沈潜和韩语琴是见过燕熙如何敲打周叙和贾宗儒的,知道燕熙手段狠决,摆布人心极为高明。
他们那日既是在场的见证人,也是被燕熙敲打的对象。
他们跟着燕熙的这段日子,从一件件燕熙精密的筹划中,已经把燕熙供上了凡人够不到的位置。燕熙实在太高了,高到他们连燕熙的余光都够不到。在他们的认知里,燕熙像是神明一般,能看穿他们所有的小动作和心思。
可又因为燕熙是他们唯一能仰仗的神明,他们就会想要要神明多看自己一眼。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可是,方才这个神明,好像是悲悯地垂眸来倾听他们的心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