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要怎么接话,记起事后,除了阿福,我极不愿意见人。想到那一张张不止一次出现在我十字准星下的脸孔要笑着拿我当战友,我觉得愧疚,而听到那声“太太”更是心痛。我简直是祸水,害我爱的人众叛亲离。
“还真是一样的枪。”雷子枫拿起我的枪看了看,朝阿福说,“但现在还不能让她加进来。”
“雷爷。”阿福道,“我保证不会有问题的,她已经全想起来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还信不过你么?”雷子枫解释着,“漠北特别狙击队是国军专门对付敌后八路的队伍,再加上你们又……刘建功那儿交代不过去。”
“狙击手一般在侧翼和背后掩护或打援。”我一边调试枪,一边道,“胡椒炮仗对付得了炮楼里的人,对付不了赶来的援兵,所以……”
“不行,太危险了。”阿福一把按下我的手,打断道,“团城里的人盯你比盯我们还紧。”
“他们用的是联防布控战术。”我停下手,看向他,“如果不阻击援军,五座炮楼为单位的联防布控网天衣无缝,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联防布控?”雷子枫挑眉,“我们不是已经拿下李庄和小王庄了吗?”
“那两座地处偏僻,没全部联络进布控网,是诱饵。”我抬头看着雷子枫,继续道,“就是要你们得胜追击,剩下的可就是动了一座一炷香的时间能有四座炮楼共同夹击了,到时候撤退都来不及。”
“还好今天没去打下一座,不然真交待在朱半山手里了。”雷子枫吁口气道,“就朱半山那点能耐,居然想得出这种计划了?什么狗东西……”
我心中刺痛,朱半山那只会溜须拍马的能耐要不是我给他在背后支招绝然混不到今天,想来想去,雷子枫骂的那句“狗东西”倒是在说我。失忆两年,我害过的人实在太多,一下子憋得我喘不过气来。
“雷爷。”阿福打断雷子枫的话,一边握住了我的手,像是安慰。
“啊……那,那说说破解的办法吧。”雷子枫是明白人,我能感觉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无奈里有些不可思议。
“每一座炮楼关联的四座炮楼会同时派出援军,四个方向两两汇合,分别从正反两面支援被困炮楼。我们人手不够,只能在他们两两回合后进行阻击。”我看阿福一眼,说道。
“你是说你们俩分头伏击打援?”雷子枫听懂了意思,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两股援军怎么说也有好几十人,一个人怎么可能?再说前线炮楼上的机枪还得有人端。”
“按常规,每个炮楼会出三十人,两辆汽车。两两汇合后就是四辆车,六十人,打中油箱能报销大部分,真正要对付的大概也就十几人。”我回想了每个炮楼的规模,“没有重武器的话一个人完全可以。”
“不行,雷爷那里不能没人掩护。”阿福出声,“再说万一要是有重武器呢?”
“有胡椒炮仗雷爷那里不一定非要端掉机枪。”我一心要弥补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急着理论起来,“池田给不了朱半山多少重武器,我开枪快,他们连架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你保证得了不给他们机会架起来吗?”阿福丝毫不让步,“万一架起来你往哪儿躲?”
“你怎么那么多万一?”我不耐烦道,“那我就看你们被前后夹击?”
“阿福,我觉得可以。”我还想继续说,雷子枫轻咳打断我,嘴角忍着笑意,拍拍他的肩,一阵便没了影,“你们慢慢商量细节,我、我找他们说事去。”
“雷……”阿福一声“雷爷”卡在喉间,看我一眼道,“你真要去?”
“当然要去,我已经丧尽天良了,现在能弥补多少是多少。”我回答地斩钉截铁。
“不许这么说自己!”阿福拉过我,握着我的肩,正色道,“你听着,那些事都是你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做的,那个你不是你懂吗?”
“可那么多性命,我怎么能一句失忆就心安了?”我头微微发胀,情绪激动起来,“换你你能吗?你知道我有多恨自己不争气,要是死在731也就……”
“慧云,”阿福安抚我道,“别纠缠以前的事了好吗?过去就过去了。”
“书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被触碰到心里最不能承受的地方,我只能趴在他肩头不住流泪,哽咽着问他。我们曾经的理想,曾经的豪情……一夜之间都分崩离析,如今光景,即便是噩梦里,我也没有想过。
“别哭,世事总无常的。”他替我擦干眼泪,轻吻上我的额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以前我没觉得自己依赖书华,而如今离了他,我会觉得我的世界要立刻崩塌。试试拉膛,生于将门又拿了多年枪,这动作已是本能,多少药物都洗不去,但枪口的方向却不然,随着我忘却、记起,它变了又变,实在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按着商定的计划,我们着手清扫剩下的十三座炮楼。大部队主攻炮楼,我和阿福两人分头行动,前后阻击援军。狙击镜里出现了四辆极速行进的汽车,车头飘扬着的日本军旗,惨白的底色中溅着一点鲜红,刺目刺心。我屏住呼吸,上了膛,瞄准隐藏于车底的油箱,计算着速度,坚定地扣下扳机,四声巨响。几乎是同时,我听得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四声巨响,火云腾起,将心底的恨意熊熊燃烧。就这样,几天功夫,十三座炮楼都收入囊中,我终于还清了第一笔血债。
雷子枫打点了,完成任务后,我便成了村里一个老爹失散多年的女儿,换了名字,叫阿贵。自此我就能在村子里自由行动了,当然,藏起了我的枪,藏起了蒋慧云和沈书华的种种。名字这东西在战争年代虽不能细究,但却代表着身份。张顺天是国军陆军军官,雷子枫是飞狐岭匪首;沈书华是漠北特别狙击队队长,阿福是飞狐岭二当家;蒋慧云是将门之女,荻野惠子是日本特工,阿贵又……炮火肆虐,那些本以为会是永恒的东西都逃不过崩碎的命运,何况区区一个代号。
打了胜仗,周围百姓都慕名而来,飞狐岭支队的规模扩大到五百多人,足足能抵上半个团的编制。全村开始忙着准备制作炸药的原料,起早摸黑。雷子枫却因为上官于飞信里只提了他两个字和刘建功吃醋闹脾气,表面上刘建功和雷子枫合作着,然而因为上官于飞,雷子枫总别扭着他,土匪和八路两拨人心里也是把界线划得清楚。
那天,石头和猴子打了起来,拉都拉不开。雷子枫喝得不省人事,阿福好歹把他弄到了现场。两拨人吵闹着,都是情绪高涨。我远远地看着,阿福没有插话,只是偶尔拉住几个还想开打的弟兄。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找个山头,拉些弟兄,做另一个雷子枫,只是经历那场浩劫,对于这些,他已经无心力。
闹过之后大家还是和好了,关键在于上官于飞归队了。女人在一堆男人中往往起着缓和剑拔弩张的作用,尤其是上官这样美貌智慧并存的女人。大家喝酒庆祝,热闹得很。空气里浓郁的酒香熏得我微微头疼。头疼是犯病的信号,记忆没有恢复完整,眼前还会偶尔汹涌出血红。所以我不敢和别人靠得太近,怕误伤了他们,只有独自出门吹风。
借着夜里凉风稍稍缓解了头疼,我才记起今日是农历七月初七,七夕乞巧。战火纷飞,本是不可能想到这节日的,只是打完炮楼后很久没有战事,日子平淡安定,引人去想象天长地久的模样。
在路边坐下,止不住地去想我和书华的过去。我的枪法本没那么好,在德国不过是想在训练营里混满时日,回国凭着父亲的面子某个职位。在舞会上和书华认识以后,我们很快就成了训练营里人人称羡的一对,只是父亲很反对,因为书华父亲是军统要员,他不想和军统特务扯上关系。
回国前,我不顾父亲的反对结了婚。回到重庆,好不容易说服父亲,没半年国军就挑人去漠北执行特殊任务,书华被挑中做了队长,父亲不许我跟去,我得知去漠北的人都是神枪手,便瞒着父亲苦练枪法,终于也被挑中去了漠北。想着这些时,即便是夏天,心底里还是透出冷来,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忽然听到有人走近,我便闪身进了隐蔽的角落,其实我不必躲的,现在他们见着我都会喊我一声阿贵丫头,笑脸盈盈。可狙击手做得久了已经养成潜伏于隐蔽处的习惯,总要身后靠上一堵墙,身前挡着一道坎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全。从这角落看去,我可以看到阿福住的屋子,那里始终没有亮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