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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人类的延续不也是同样的道理——苦过来的么?甚至万物,更多的都是苦过来的……

苦并不让人害怕,苦过就好。那些每天的繁重的活儿,那些将受的无尽的精神痛苦或者煎敖,都是我们需要去苦的。现在,我才发现,苦的事原来大家都不说一个字,只是在苦过之后,人们才舒一口气,说:“终于过来了。”要不是在口中说的话,他们心里也定是这么想的。

有些半途而废的人,认为人生的“清闲”总不够,认为死是一种解脱。其实不然。那只是一种人的软弱表现。它需要我们去真正苦过一次,方能知道:人活着,有一些事不是“清闲”与“死”所能替代得了的。

而那个“死”字,似乎更有一些力量。(我就曾长期地迷惑于其中,想来想去地想思考透它。)不过,生活苦过,能带给别人、人类耐心;人生生活过,便能带给社会、世界希望。另有一个事实是:人类的进步,是靠不断向前生活的人们推动的……

面对生活,之前的我们总有畏惧,尤其在生活正中的时候,苦是无言的,也是不言的。苦不堪言。苦无须言。可惟当苦过,我们才能资谈人生;惟当生活过,我们才能超生。

天井

老家的房子是那种土墙蓝瓦构筑,一座土墙房是一户人家,三户围成一个小院。院子里或种树或种花或种草,但总有一大块什么也不种,是作空地。那空地可能是留给人的,让人有个站脚的地方。三房一个小院的外面,也是一块空地,空地的边缘种植着桃树、樱树等,空地之外便是广大的田野。人从广大的田野上走上来,脚一踏入房子外面的那块空地,便算进入到居户人家。

在小院外的空地和小院内的空地上,通常活跃的都不是人,而是一些像鸡、狗一样的小动物。譬如小狗。它总是院内院外地跑个不停,不歇劲地撒着欢。譬如几只鸡,在院内或院外,四处悠闲地啄食着不起眼的鸡食。譬如一群小鸭子,如一团乌云,也如撒在空中的一块水做的大饼,在不同的时刻藏在不同的角落,仿佛一位魔术师高明的魔术展现。再譬如那些不歇的非家养的蚂蚁、鸣蝉、地股牛……它们或藏于地洞里,或安歇于树干上,或埋身于土墙下。两块空地(包括空地附近)的动物都不缺少,它们自发的活动像大地的安稳一样,似乎应该长久到永远。至少是伴随那三间土墙房的存在而存在的吧。在我的记忆中,小院内外的那条小狗曾一度地不见,因为它死在了小院。但不久过后,又一条同先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狗出现在这里。那几只母鸡,也是断续地出现,到现在,还是有几只鸡跳走着。那一群小鸭子,倒是新增的小伙伴。不过无妨,有了它们群体性地加入,是不是就给小院补充出一种团队精神来呢?

小动物生活在小院内外,人生活在房子里。那房子围住小院,仿佛三位威严的守卫者。人们通常又不说自己被房子守卫,而是被房子照顾与安慰。因为那些房子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家——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极其重要的家。人们总在互劝着回家,一回到家,就与家外面的世界隔离,不必纷争,不必思前想后;一回到家,就与自然的无情说再见,相反来说就与亲人朋友互相感动与激励着。回家即是回到房子里。房子毕竟是房子,它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轻易外露。那儿,本就该是一个秘密处。正因为各个房子里面有着各个不同的真实,极其吸引旅行者探寻,每逢远方来的客人第一次站到小院,他或她总期望走进每一座房子里,去看看;而当你一个人坐着汽车或火车途经农村一隅时,透过窗户看见的那几幢有小院的房子,疲惫的你可能正羡慕那些房子里的人们,孤独旅行的你想,感受家的温馨是多么好!作为家的房子又总是不理想的。家的封闭,因而房子的自私;家的独一,因而房子的专一;家的争端,因而房子的狰狞。总之,不是人人都愿意走进每一座大房子。并且,房子不允许人人都进入到它们。

家门外的小院内外不缺那些各样的小动物,亦不缺自然里的草树繁花。在小院外空地的边缘种植着果树,果树的身下或者附近,丛生着浅浅的绿草,绿草堆中偶然又会有一朵白色或红色的野花对着你笑。小院内的花坛里,亦有主人种植的玫瑰花、鸡冠花。夏季来临,或大紫或大红的满满一园圃,好像争奇斗艳的姐妹们。

若拿自然来相比,小院里的一点自然可能会完全褪色。游玩名川名山,亲近自然风光,都是指人们一味地钻在小院之外的远方山川中,以一个城市人的欣赏眼光来亲近它们。那些群山中间,那些河流边上,都是无人的自然,都是自然的美。人们一旦独处在其中,在短的时间里,是能领悟到美,但时间一长呢?假如一场空山新雨来临,山中空落落的,连林鸟鸣叫之声都不闻,你一世俗之人,能像王维那样悟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么?不能的吧。若是真到了夜晚,天空中的明月不一定有,但在空山里的黑暗是吓人的寂寥,不说几只惊飞的夜鸟,不说模糊的苍白的山路,只看那山路边稀零的坟墓,就骇得亲近自然的人够呛。静是好,但过分地死静只让人生畏,生厌。山间的寂静,本归山间所有,它只是让农人在白天里前来种地,以尽一个农人的义务。你可以远远地眺望,但你不能移出脚步伸出手去。

从什么地方眺望那些自然的雄壮山川呢?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房屋之外的小院内外。是的,小院那儿本就有五六分的自然,若个人眼光偏高,则可以举目四眺——原野或者群山,就在视线之内。处在小院内外,可以远离房子的里的严密,但更可以亲近真实生动的自然。一个人站立在这里,不必担心,不必害怕,此时该想的是心里塌实的感觉多好!

此小院内外常常被人遗忘。一方面因为人们对家和自然各自的偏爱,另一方面我想,这个小院内外似乎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因为完全描述它并不容易,更何况要求不忘记它。很偶然的一次,我翻看字典的时候。看到书上是这么解释“天井”一词的:

天井,宅院中房子和房子或房子和围墙所围成的较小的露天空地。

这便是了,那个小院内外。它叫做“天井”。

老家房子的天井,不比封建大宅院里的天井,空阔、丰富多彩。但就是那个小天井,对我来说,是人生的第一际遇,也是人生中认识世界的重要一地。

在一年中的每一天,当我看见天井的时候,那儿的它总是阒静无声的。比深夜小镇上的街道都要沉寂。(这小镇的夜晚是没有故事的夜晚。)也仿佛地震发生前一秒的状态。——这是远观它的时候来讲。我想说的不是它终年地静,静得可怕,而是它长久地静,静得可怜,任谁长期地观察它都会觉得有许多的话要述说。关于它,关于自己,关于人生。

天井与永远闭塞的家不同,那一座座房子先是陌生的,有一两座房子是熟悉,但还是会有变得陌生的那一刻到来。况且,为了一个家的温馨,为了一座房子的可爱,一个人必需去讨好,去维护,去努力逢迎,对家(不是对别的家庭成员)。有一个词可以全部概括:世俗。关于一座房子的故事:你是一个人,你就得结婚,婚后多挣钱养下小孩,再让孩子受教育长大……这是家永远不变的叙述语言。站在家门口,一座房子的门边,迈步进去便会有温暖,因此房子总是吸引人的;不迈步进去,没有温暖,但是有自由与思念啊!任何一座房子里面都有各自不同的家庭氛围,但我不去顾应,不去眷恋。我呆在天井里,想世间严肃的一面不在家里,应在天井里。好似我曾一度地迷恋“举止的优雅”、 “打扮的干净”,但我不讨厌吃白味的面条。“人往高处走”,这话我知道,但我也不是没有奋斗,可是我吃白面条太专注,竟吃出了味道——只属于我自己的味道。我反复地咀嚼,想,天井地好究竟在哪儿。

是它很满足我。夏季午饭后的时间,下午两三点种的光景,任何地方都少人烟,而我置身于天井之中。忘乎所以地认为,当此之时,尚在世间醒着的惟我一人。山林和河流不眠,天井和我不眠。眠了的人都不会觉察到不眠的好,连那条可爱的小白狗,都趴在地上睡觉了。——但不是真的睡觉,而是闭上眼睛养神。天井不会睡觉,自然天井里的一切也都不会睡觉。狗没有睡觉,在休息;我没有休息,在想事。

是我很知足。我为自己能与天井相联系而感到很满足。我不求更大更阔更美的天井,不求有许多的朋友伙伴来一起玩耍;我心里本没有希望的迹象,但是这个天井没有的,恰恰满足了我,而且还定格了我的希望:一个安静孤单的天井世界。某一天,一个产妇在天井里的一棵梨树下生下了婴儿,我猜想,二十年前的我是不是也是这样降生人世的呢?长大后,我开始想生与死的问题。想过来想过去,总有一些东西想不透彻,无法抚慰到自己,但我忽视了的一点是,天井独自安静了这么多年,我呢?多则也就几十年。如此安静地聆听无言的万物的心声,岂不是很好的?再简便一点,就是那条小狗吧,满足地活着,不是人应基本具备的么?活不好,莫如一条狗。——一条狗,它都总在向上地活着。

在天井的长久的安静中,一个人更容易想到生与死的问题,更容易细数下午漫长的时间——生命一秒一秒地移走向死亡,好像每一秒都是一首歌的关键;许多的“关键”再组成一首无声的歌,漫长,漫长。它唱着时间慢慢流,天井依旧在。我呢,不去想死,不去想生,只想伴着这时间度过,仿佛每一秒都是瞬间的永远。因而,我想,天井的静更是静得让人安心。它安静的一切源是安稳,同时也让我安心,平静。

趁着年轻,趁着心情平静,于是,我想在一夜大雨过后,在第二日午后,走上天井面前广大的田野,散步,赏景。闲闲地走着,举头四望着。脚下清新的泥土,山间新鲜的面貌……这才是生活呀!天井下真正的生活!

年轻的生活不缺少浮华,只缺少王维山居的那份恬淡。而天井里的生活,有浮华但不缺恬淡,有温馨但不缺独立,自由——现在,每当一走到天井附近时,我都感觉到人已回到了家。其实,天井何尝不是房子的一部分,家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整个家。一眼望着天井时都像是望见了家。一股家的温暖感觉不由地生发出。所以,我明白天井里那样的生活,并且,对它着迷。

我不知道我老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但无疑问的一点是:我一生都感激天井;我一生都羡慕天井生活。

“天井”一词,我曾在书中见到多次,只是一直不晓其义。使用“天井”一词最多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该是巴金的《家》,其中多处写到他们许多兄弟姐妹到大宅院的天井里玩。——若是不读几本书,我恐怕会成为“天井”一词的一个遗忘者。

但是天井的真实,在今天愈来愈成为一种口头话,好像将要成为博物馆里陈列的模拟物。在城市里,大宅院早已“长成”了拥挤的高楼大厦。在郊区的别墅房子有花园菜田,但那些花园,菜田太雅,太干净,太脱俗,它不叫天井,它也不是天井。

房屋里的桌椅搁久了,会被时间积上厚厚的灰尘;天井里的动静被忽视久了,会自生自长,衰草披离,野花点缀。——是它久无人矣。但更茂盛,呈茂盛貌;但更有一个天井的魂儿缭绕着天井不去。

我想不透的是,人类的参与为何会颠倒了彼此。——难道真是愈来愈多的人在白天睡觉,在夜晚出行?

锦碑

在无边的黑夜中,在不尽的山林深处,阔地之上,燃烧着一堆“热闹”的篝火。这篝火本身火光十足,是不寂寞且不甘寂寞的;但此深夜山林中没有一个人,这堆火便不得不寂寞且显得寂寞。好似人们的一个个心情中的某一个,特殊的但是是难得的,好似我长久地欲曝露出我的心情,而在想念中立出一个完全代表此般心情的碑。碑文不必有,一个人配有一块碑,已足以说明这一切。好比知道那堆篝火的存在,不必知道篝火燃烧的实景状况,便已能觉察到那种——心情。

先说天气吧。应该是这样:我很小的时候,在对凡事都开始有了点模糊印象的时候,我最喜好的天气就是阴天,吹着大风的阴天。尤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种阴天,我会很高兴,我会觉得这就是诗。(彼年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诗,也不会说出自己会喜欢这种天气的话。)一切阴郁,好似一个人豪壮的胸怀。(可以对比晴朗。)风吹在身上,不光是感觉舒服,而且再怎么强劲,风也不会把人推动半步,于是,人的强大感便从此处产生。渐渐地成年后,我依然对那种天气痴迷。我以为,那样的天气就蕴含有诗的美。成年的我总有孤单、寂寞的时候,而且说不定此时彼时就会如林黛玉般敏感伤感。但我总宁愿沉浸在熟悉、孤寂的歌词中,或者一段舒缓隔世的钢琴曲中,让情绪在阴霾的天空下肆意驰骋。但到处都是阴沉沉的,如何驰骋得开呢?好吧,那就独自地在诗或歌中,自我酝酿再发酵吧,虽然我懂得,别人不解我的那份真正的阴霾下的感伤与敏感,亦如他们不懂那从未见过与听过的篝火。

我还记得我的大学时代的情景。那是晚秋的时候,那时,偌大的校园内的行道上落满了黄叶。但秋风仍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刮得似乎连路灯都在跟着晃动,更不要说到处微微拂动的落叶。我在这昏暗跳动的光线下,走过那立在道路两旁的古树。可以想象,也应该想象,那一天在傍晚路灯下,热闹奔忙的大学校园中,他一个人孤寂地行走,而心中正是心痛与憔悴。人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说不上是任何的“不得志”。——可能是苦于“不得诉说”的残忍事实。我被人被物所隔绝的事实,实在该等同那堆篝火被创造出来的事实。

有一段时间,我深深地为那段生活忧伤。犹如历史上那许多人都为秋天的到来悲伤。我想我可能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他们的总和。

我觉得关于自己的许多东西,都是忧伤的美,或者的美的忧伤。而作为诗来说,诗的内容与形式显然不够,诗抒发的情感更是不够;而作为歌来说,歌的曲调与歌词不够,歌的存在形式更是不够。——我不见得能时时想起某一首难忘的诗或歌。而正是那一种心情,实际,已替代了我曾着迷过的诗与歌。

不被理解。不止是不被人理解。在我的心情之碑上,明显有一句心中的话——我盼望一个理解我的人。譬如在我在原野上迈步的时候,她能知晓我的心事。譬如在我告诉她篝火的故事的时候,她能认认真真地思考一回。——也许这样的人才算是恋人吧。恋人一旦真的来到,一切是否会如愿?抑或完全地改变?我相信,那都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局。“碑”谐“悲”,所以,我宁愿先与“空虚之悲”相知一段时间。无论之前,之中,还是之后,处于现在的我看到的都是“碑”—— “悲”。(我现在每晚做梦,有一两回会梦见她,但谁能保证一直梦见她?梦越来越模糊,人越来越懂得那种心情,懂得那种感伤。)

渴望在黑夜之中孤寂地燃烧如一堆篝火。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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