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河边看热闹儿的人四散奔逃,挤在人群当中的崔老道看见苗头不对,神拳拔刀砍人,真砍上的话,天津卫往后可没有卖炸糕的了。无术不成道,他是天师道的传授,五行大道,移山倒海,闻风知胜败,嗅土定军情,那是何等手段?可他这道术一辈子不敢用,命浅福薄担不住,不用都走背字儿,用了他要倒大霉。但是人命关天,又让他赶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他不敢施展道术,只伸出一只脚,绊了那矬壮汉子一个跟头。矬壮汉子让崔老道绊得往前摔倒,南运河边上有河沿儿,一尺来高的土墙,他这一个跟头翻过土墙,收不住势了,一头撞进河中。这位还不会水,落到河中扑腾了几下,转眼看不见脑瓜顶了。
卖炸糕的还没明白过来:“耍神拳的抡刀砍过来,怎么一头扎河里去了?”
崔老道连声招呼卖炸糕的:“出了人命非同小可,你还不快跑?”卖炸糕的这才回过神儿来,他的油锅让人给踹了,锅也破了,没奈何,捡了捡炸糕,拿竹篦子捧了,跟崔老道落荒而走。
河中淹死个神拳,南运河边一阵大乱。二人一前一后,跑到河口上。看周围没人了,卖炸糕的站住脚步,喘粗气说:“道长,我闲话不会讲,您了可瞧见了,耍神拳的不给钱吃炸糕,挨了烫不是活该吗,他还有理了!踹了我的锅不说,又抡刀砍人,我又没动他,他这一头扎河里淹死,可不该让我去给他偿命!”
崔老道说:“光棍不斗势力,如今官府都惹不起神拳,你一个卖炸糕的有多大能耐?你凡尘俗世待腻了,为了斗这一口气拿脑袋跟人家拼,送了性命不要紧,往后你一家老小谁来养活?全喝西北风去?”
卖炸糕的之前是脑袋一热,到这会儿听了崔老道的一番话,心里边也害了怕了,他说:“我是一根儿筋,多亏道长点拨,他要光是个耍胳膊根儿的,上我这儿讹人来,我不把他站着尿尿打成蹲着尿尿的,我都跟了他的姓。不怕他一个对一个,那叫‘光棍打光棍,一顿是一顿’!可让您了说着了,光棍不斗势力,咱穷老百姓惹不起神拳,我该如何是好?”
崔老道说:“且不要慌,过去有句话——穿衣吃饭看家伙。你卖炸糕的油锅都让人踹了,穿衣吃饭的家伙没了,你还怎么做买卖?不如在家躲一躲。天津卫不会总这么乱,依贫道所见,过三不过五,用得了三个月用不了五个月,等乱劲儿过去了,你再出来卖你的炸糕。”
卖炸糕的说:“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家里还有几担粮食,个把月不出去卖炸糕也饿不死,我听道长的,不做买卖了,在家躲这场乱子。”
崔老道说完要走,卖炸糕的死活要请他回家吃饭。崔老道一早没吃东西,有人请他吃饭可没有不去的道理。卖炸糕的住在西头,也不远,但是很荒僻。卖炸糕的两口子带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住一个小院儿。他们做小买卖的将本图利,两口子过日子,倒还说得过去。白天卖炸糕的出去做买卖,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养了几只鸡。屋后是坟头,院儿里还有个大瓦缸。刚过晌午,天色阴不阴晴不晴,到处灰蒙蒙的。崔老道走到门口,蓦地打了一个寒战。
【4】
崔老道生着一双道眼,举目看了看左右,煞是古怪。他心中纳闷儿,口上不说,抬腿跟卖炸糕的进了门,只见卖炸糕的院子是很一般的小三合院儿,比不得八大家的宅子,土坯房木板门,但是收拾得很整齐,与一般老百姓的屋子没有两样。崔老道先看的是这口缸。以前住家院子里放一口大水缸,那可太常见了。天津卫几乎没有井,打出井水也是咸的,吃挑水吃了几百年。房前屋后放口缸,既可以吃水,又可以防备火患。老百姓还愿意在水缸中养鱼,放几条鲫鱼在里边。那年月没有自来水,河里井里的水中都有鱼。那时候的人们不懂什么叫干净,赶上夏更天,拿个瓢舀起缸里的凉水直接喝,也不见谁闹肚子。
缸是寻常的瓦缸,如今少见,以前凡是院子,里边都有这样的瓦缸。崔老道往水缸中看了看,活泼泼一条大鲫鱼,二尺多长。可不作怪,鲫鱼个头小,谁见过这么大的鲫鱼?又看院儿里的鸡,当中有一只大公鸡,其余全是母鸡。公鸡全身都是白的,没一根杂毛,鸡头上顶个大红冠子,红是红,白是白,那叫一个好看。崔老道暗暗咂舌,心想:当真少见!
卖炸糕的做小买卖,一个炸糕三个大子儿,但是将本图利,三个大子儿可不都是挣到手的。炸糕的油要钱,做炸糕的江米面和豆馅也要钱,全凭货真价实,东西地道,买的人多,挣的钱多说是一分利,卖三个炸糕还挣不上一个大子儿,挣一份辛苦钱,还净是赊账不给钱的。摆摊儿卖炸糕,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俗话说:“地有准、天没准。”赶上刮风下雨,卖不出去的炸糕全得折手里。要不怎么说做小买卖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过这个卖炸糕的对崔老道很殷勤,可能也是作兴崔老道。他拽上崔老道,进了门立刻叫他老婆出来生火做饭,好生招待道长。
崔老道说:“可别这么麻烦,要么下次不敢来了。”
卖炸糕的说:“道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崔道爷是贵客。应了句老话‘贵客临门,米涨三斗,财添十贯’,您了也别见外,快往屋里请。”
崔老道听卖炸糕的这么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贫道叨扰了。”
二人进到堂屋坐下,卖炸糕的老婆到外边和面烙饼,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这碗饭,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心想,卖炸糕的挣一份辛苦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到处兵荒马乱,保不准什么时候要打仗,谁家有粮食不留下自己吃,为何请他一个批殃榜的穷老道来吃?崔老道虽然经常去河边吃他的炸糕,但是有买有卖,有赊有还,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儿个请他到家中又吃又喝,这么作兴他,想必是有求于他。至于他崔老道会干什么,那不是明摆着吗?他想到这儿,问卖炸糕的:“家里边有没有怪事?”
卖炸糕的挠了挠头,不明白崔老道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啊。”
崔老道说:“你仔细想想,当真没有?”
卖炸糕的说:“是没有啊,穷老百姓过日子,鸡不跳墙、猫不上房,没有出奇的玩意儿。”
【5】
崔老道说:“你家中太平无事?贫道看走眼了不成?”
卖炸糕的说:“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天津卫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这个小买卖,挣钱多少不说,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于饿死。早上出摊儿,过了晌午回来,买卖好了吃干,买卖不好喝稀,几十年来天天这么过,能有什么怪事儿?”
崔老道说:“问句不该问的,你找贫道上家里来,光为了吃饭?别抹不开面子,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卖炸糕的说:“早想请道长来家中坐一坐,奈何没个由头,今天正好遇见,可不赶巧了吗。我也不瞒道长说了,我这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来越少。我那个炸糕没走样儿,手艺上不能对不起祖宗啊,可是买卖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说我在河边卖炸糕,招谁惹谁了也行,没招过谁没惹过谁,油锅让神拳给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