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你……你真的这样想过?”我本来准备去洗饭盒的,听了宋丽洁的话后,我的脚步停住了,思想一走神,筷子也掉到了地上。我没有去拾掉在地上的筷子,而是歪着头瞪大了眼睛问宋丽洁。
宋丽洁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她只管在电脑前整理着打印好的小说。她利索地把厚厚的一叠文稿弄整齐,又用夹子夹好,然后来到我面前。
“主任,小说打印好了。”宋丽洁把文稿恭恭敬敬地搁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端起饭盒朝门外走去。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问我:“主任,您想过没有,那些女人为什么要去当小姐?您再想想,要是有办法,有几个女人愿意去卖笑、卖唱,甚至卖身呢?”宋丽洁在问我的时候,表情严肃,脸色发灰,眼中闪现着一种说不出的让人感到寒畏的光泽。说完,她迈着从容的脚步走出了资料室。
望着宋丽洁离去的背影,我愣住了。我再一次感觉到宋丽洁对于我来说似乎既熟悉又陌生,既让人信任又让人不可捉摸。“难道我真的不了解她吗?”我心里想着,手捧着宋丽洁为我打印好的小说文稿,回到了自己的诊室。
透过泥水流淌的窗玻璃,可以看到窗外依然在下着雨,沉闷的雷声不时从远处传来,发出隆隆的响声。
我坐到办公桌前,拿起昨天买的那两份报纸胡乱翻着,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宋丽洁刚才说的话:“……有几个女人愿意去卖笑、卖唱,甚至卖身呢?”是啊,假如她们有称心如意的工作,假如她们有养活自己的经济收入,假如没有让色情泛滥的瘟床,她们还会那样做吗?来自农村、文化素质不高的女孩子坐台当小姐挣点生活费好像情有可原,可现在连大学生都跑去做小姐,恐怕就不是素质问题了。一旦性欲和金钱交融在一起就会变成毒害社会的洪水猛兽,如今已经成为不容争辩的事实。可面对现实,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连我的学生都说要去当小姐,我当教授的又奈何呢?我越想越觉得无聊,便扔掉手里报纸,哗啦哗啦翻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小说文稿。没几下,我找到了昨天晚上最后阅读过的地方,接着看起来:
又一个炎热的夜晚,城西老工业区,一座半新的已经进行过房改的七层职工宿舍楼内。
时间已是深夜11点钟,3单元5楼东户朝阳的那扇窗户内还亮着灯光。
安子良,这家住户的男主人,现年四十三岁,老师马艳萍的老公,原中央驻本地一家国有机械厂的工会宣传干事,现为大河出版社的签约作家。
晚上中央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到明天,本市的最高温度是39度,最低温度28度。换句话说,今天晚上到明天,气温是本市近十年来最高的。站在安子良家的阳台上朝对面楼上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另一个家属楼的平台上不时有许多人影在晃动,那些人是因为受不了屋里的高温闷热而到楼上乘凉、睡觉的。虽然因为道路改造和小区建设毁坏了大部分长了三、四十年的法国梧桐树,可不愿离去的知了仍在城市的角落里发出最后的令人心碎的哀嚎。由于不堪空调、电扇等降温设备的长期运转,小区的楼洞里到处弥漫着电线被烧糊的气味。
安子良夫妇的卧室不大,大约有十二、三平米,朝阳的窗户两边各有一个装满了各类书籍的书柜,窗户下的写字台上有一台打开的电脑和打印机,已经有些过时的席梦思床占据了卧室的大部分地方。靠近墙角处的小梳妆台上放着同样过时的1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和JVC录象机。
不知是嫌那台旧式窗式空调器的噪声太大,还是安子良觉得屋里的温度过低,在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二爷》打印好最后一页时,上身光着身子,下身只穿着三角裤衩的安子良伸手关掉了空调。卧室里一下安静下来,仅能听到空调器里由于惯性作用正在旋转的扇页与机器某个部位发生磨擦而发出的“噌噌”的响声。
年初,安子良写的第一部反腐题材的长篇小说《二奶》终于和读者见面,该部小说反响异常强烈让他自己也始料不及,他由一个普通的业余作者转而成为出版社的签约作家。虽然大器晚成,但终归是实现了安子良当作家的心愿,因此,安子良在与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之后,便辞去了合资公司每月3000元薪水的工作,全力开始了第二部长篇小说《二爷》的潜心创作,并且仅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小说初稿。用手摸着刚刚打印完毕,纸张还有些烫手的近二十万字的小说初稿,安子良竟得意地哼起了时下最流行的歌曲《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那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把厚厚的《二爷》装订完,再用档案袋装好后,安子良关闭了电脑和打印机,接着他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同样厚厚的日记本,准备写今天的日记。安子良从中学时代起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虽然在结婚后因有小孩和工作繁忙中间断了几年,可累计他还是写了约三十本。前两年,他准备用自己日记中的素材写一部自传体小说,可由于把握性不大没能动笔。后来,他用党报上一个局级干部腐化堕落的事例为素材,创作了十七万字的反腐小说《二奶》,结果一炮打红,在本地文坛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接着,在分析了当前贫富差距拉大,富婆现象滋生,女性犯罪比例上升的社会弊端之后,他从分析女性性心理的角度出发,又用了半年时间完成了《二爷》初稿。大河出版社已将他的这部小说列到下半年的出版计划里面。这个星期,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段思思小姐已经催他几次了。现在社会上最流行的就是隐私和暴露文学,如果《二爷》不能赶在秋季北京图书订货会上推出的话,就有可能影响出版社的发行计划和经济效益。
就在安子良的文学创作开始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妻子马艳萍突然病了。那是在今年期末考试后专门为老师进行的例行体检中,大夫从马艳萍的乳房中摸到了肿快,初步怀疑是乳腺癌。当然,开始只是怀疑,为了不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大夫没有告诉马艳萍实情,只说怀疑有点儿乳腺增生。不过,大夫却把情况通知了安子良,并决定对马艳萍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最终结果要过几天才能出来。自从上个星期医院把马艳萍的检查结果告诉安子良后,安子良的心中便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难受。除了遵照医生的吩咐做进一步检查外,对于飞来的横祸,安子良似乎也无能为力。他感到了痛苦和恐怖,他想了很多,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死亡。现在,癌症和死亡基本上是划等号的。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的话,少到三、五个月,多到一、两年,马艳萍就有可能……其次,安子良想到了生命,想到了人生,想到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他在上个星期的日记中写道:
……从谈恋爱到结婚再到今天,我和萍一同走过了近三十年的风雨历程。在这三十年的时光里,我们有欢乐,有悲伤,有幸福,也有痛苦,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到了生活的残酷。我不相信我的爱人会在不远的将来离开我,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这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的不公平。直到今天,我才突然感到我为萍做的事情太少了,我为曾经给她的伤害而深深的后悔,我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给她补偿,可是,能让我弥补过错的时间却不多了……
从上个月放暑假开始,当不再给学生补课的马艳萍破天荒地提出要出去学跳舞锻炼身体时,安子良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以前,马艳萍对跳舞没有丝毫兴趣。刚开始开放时,安子良在单位组织的舞会上跳过几次舞,马艳萍虽不反对,可也不是举双手赞成,有时还说一些讽刺挖苦的话,惹得安子良没有心情,所以直到现在安子良对跳舞也不是很感兴趣。开放二十年多了,他还是仅会跳以前学的基本步,没有任何长进。现在妻子要去跳舞,安子良的心中却有了说不出的苦涩。
马艳萍学跳舞一个多月了,她对安子良讲,她已经能跟上鼓点了。她还说,她的老师兼舞伴叫陈忠杰,是个年轻的服装店老板,马艳萍还十分骄傲地对安子良说,陈忠杰夸她跳舞时步子轻盈,一点儿不像是刚学跳舞的人。每次去跳舞之前,马艳萍都要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一番:描眉、抹眼影、涂口红,比当年出嫁时下功夫多了。说来也奇怪,自从去跳舞后,马艳萍就像换了人一样,不但精神好多了,而且她身上原来这疼那痒的妇科毛病也突然不见了。安子良感到妻子变了,他发现马艳萍不仅比以前更知道心疼自己了,而且在床上做爱时他也感到妻子的身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尤其是这几天,马艳萍的心情特别好,性欲也格外强,晚上跳舞后回到家,不管安子良是否高兴、是否有兴趣,她都要安子良和她一起上床、做爱,并且每次都会连着两三回达到性高潮。安子良问马艳萍为什么这几天这么高兴?他还开玩笑地问马艳萍是不是在外面遇到相好了,马艳萍笑着说:除了你,谁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尽管马艳萍说的很凄惨,可从她那漫不经心的话里,特别是从马艳萍和他做爱时所表现出来的从未有过的激情里,安子良以他作家的敏锐嗅觉体会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不过,安子良没有在妻子面前透露出一丝不愉快的表情。十三年前,由于自己的婚外恋曾给马艳萍造成了难以弥补的精神创伤,对此,安子良记忆犹新并深感内疚。他认为,十三年后的马艳萍有百分之百的理由进行报复,更何况,上帝给马艳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此刻,安子良的想法是,只要马艳萍高兴,她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这样,安子良才觉得对得起马艳萍,他内心的痛苦才会得以解脱。
……今天,完成了《二爷》的初稿,明天就可以和思思小姐联系审稿了……在简单记述了《二爷》的创作过程之后,安子良在日记中又写道:……现在的时间是晚上11点,艳萍跳舞还没回来。这种情况已经连续几次了,艳萍说是舞厅延长了营业时间,还有老师教跳迪斯科,可我觉得不像,也许是那个年轻的裁缝铺老板缠住了她,要请她去吃宵夜(就像昨天晚上艳萍给我说的那样),也许艳萍她……
写到这儿,安子良握笔的手停住了,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十三年前那个情意缠绵的夜晚。也是在这炎热的夏天,马艳萍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她那天晚上没打算回来。下班后,安子良把一个同样喜欢写作但尚未结婚的女同事带回了家,在一阵相见恨晚的缠绵之后,安子良和她吻在了一起。就在这时,马艳萍带着女儿回来敲门了……那天夜里,当安子良把门打开时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包括吵架、打骂和闹离婚等等,但接下来的一切都超出了安子良的意料。当看到自己丈夫身旁哆哆嗦嗦的女人时,马艳萍连一句难听话都没有说。她甚至还有礼貌地和自己的情敌打招呼、说话,直到最后有礼貌地将她送出家门。那天晚上,安子良没有再和马艳萍说一句话,当然,俩人也没过性生活。一眨眼十三年过去了,安子良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他不知道妻子是不是真的从内心里原凉了他,不过从那之后,他不仅没有再和那个女孩儿来往,而且也没有和其他的女性有过任何的肉体关系。他要让妻子明白,自己是爱她的。
安子良觉得眼睛有些发困,便从写字台前站起来,用手使劲儿揉着有些僵硬的脖子,从另一间原本是女儿的没有开灯的卧室里走到阳台上。阳台的窗户没有打开,白天已经晒透的阳台里热如蒸笼。安子良用力推开沉重的铝合金窗,让一股股夜风吹进窗内,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