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逗你开心啊,小露丝。多年不见的朋友,再相遇却成了阴沉着脸的哑巴,偶尔说两句话还臭屁得要命,想办法骗她多笑几声,是情理之中的事吧?放心吧,小露丝,我对你没什么坏心思,至少现在没有,”见她一脸不肯相信的神色,戴维索性抖抖肩踢高腿,坐着办公椅飞速旋转,笑得欢快且自豪,“哈哈,你不知道吧?我的儿子早都会喊爸爸了。”
“嗯?戴维,你哪天成了家?”只刹那,亲切的惊讶已取代了疏远的鄙夷,自公主逃出王庭后,露丝与搭档劳累了好些天,总是板着脸办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敞开笑颜,说起与工作、王庭无关的回忆,“在训练营的时候,你不是手捧教典宣誓,愿将生命奉献给忠于神圣帝皇之君主的事业,扫清一切以贪污、腐败、纵欲之名玷污格威兰的罪孽,置个人的荣辱生死于后,视澄清国家的威严为先?哼,理想未竟,就去结婚生子,这可有悖你的诺言啊?”
“年少时的热血怎能当真?喏,来一根?”戴维掏出包香烟,却换来搭档婉拒的侧颜,便独自点了火,一个人当起烟民,“在训练营时,我不是说过吗?小时候,我父亲的商店总有警察光顾,不白搭一些烟酒零嘴,定然被他们变着法使绊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等长大了,要让这些知法犯法的家伙付出代价,就勤学苦练,赢取加入黑水的机会…可结果呢?真正成为黑水的探员后,我才发现啊,在格威兰,贪便宜的小警察算是心善的好人,那些纵容他们的官员,以及和老爷们勾结的商业巨鳄,才是罪孽之根。但,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欺上瞒下、明明知道他们花天酒地、明明知道他们践踏法律、明明知道他们是群冠冕堂皇的畜生…又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对他们的罪行视而不见。”
“戴维,你是有些仇富仇官?”
“不、不…露丝,你不懂,毕业后,你一直在王庭看护殿下,未曾参与部门派发的任务,与光亮之后的污秽接触不深。比如说这里的警察,我猜你也明白,他们全是群勾连黑帮的混蛋玩意,但你想想,没有更上面的人授意,他们有胆子这么干?前些日子,康曼出了桩贩卖人口的丑闻,那些受害者的笔录可写明白了,他们是从共治区运进的格威兰,被关在货车里,一路向北驶入康曼。想一想,他们这一趟要走过多长的公路、通过多少的检查站,竟没有一个警察发现,通通放行,直至运抵王庭脚下的康曼城,才因为那林博士的一缕善念脱了险…这不可笑?这不令人心惊?想想吧,露丝,谁有本事在格威兰与共治区之间搭成这条买卖活人的生意路线?别告诉我会是些小鱼小虾,你我都清楚,流氓混混只是牵桥搭线的商人,那群出钱的买主才是罪魁祸首…一群他妈的衣冠禽兽。”
骂完,戴维叼着的烟已燃到尾部。他捏下烟头,在桌面上摁灭了冒烟的残火、摁烂了过滤的海绵,笑叹一声讥讽,抽出纸巾包起烟灰,将失落的不甘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落魄的沧桑,令露丝明白他所言非虚。但他为何吐露这堆心事,露丝却猜不出所以:“戴维,倒了这么多苦水,是想告诉我别太天真?你放心,我又不是蒙了眼的毛驴——”
“不,不…露丝,我是想告诉你,别把黑水安排的工作太当回事了。为自己考虑考虑吧,录了再多的口供、办了再多的工,换来的是被熬夜拖垮的身体啊,听我的,不必这样压榨自己,因为到最后,不论事情能否办成,受罪的都会是你啊。”
露丝没有回话,而是打开窗,散去房间内的烟气。她俯瞰街上的人流,见他们行路匆匆却有说有笑,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要办何事,忽然感到一种乱、一种杂乱,心缓若停。明明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位坐在高楼的姑娘却望到了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叫作迷茫。当迷茫占据内心,退缩的勇气又冲上心头,让她给出呢喃般的答案: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戴维刚捏出根新烟,又苦笑着将之塞回,“你是一无所知啊,小露丝。部长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殿下的行踪是陛下关心的问题,我们的部长才懒得操心,他想的是怎样挖出蛀空老树的虫豸,哦,或许现在多了逮住林博士,尽可能逼问出原初之岩的情报。乌塔维娅殿下的安危,他可不在乎,反正还有位…嗯,缇洁雅殿下能与亲王婚配,少了个备用品,不打紧。”
“乌塔维娅很不喜欢王庭,”说着,露丝背靠窗口,挡住了炙热的午日,身形模糊在一片白光里,“同样,我也讨厌王庭,包括王庭制定的规矩。”
“是啊,进入黑水前,谁不曾幻想高贵的君主是格威兰的象征,可当读过史书,知晓昔日的秘辛,才发现统领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不过是束缚于权力之欲的凡人而已。全能的帝皇当真风趣,以颠覆伦理的契约作为交易权力的筹码…神圣十足,嗯,神圣十足。”
背晒阳光,面嗅余烟,露丝想来个深呼吸,却只闻到了压抑的无力,遂迈出门去:“我换换气,想喝些什么?我顺道带回来吧。”
“多谢,来杯热甜奶,再带份中洲餐馆的羊肉卷饼?”
“好。”
待推开的门被掩上,戴维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了新的记录:
6107年,9月。
部长的指令耐人寻味。显然,这年逾百岁的老兵对小他两辈的“年轻”国王浪费海量资源去寻人的要求颇为不满,或许,这就是军人的硬骨头吧,既不能明着拒绝,那就在暗中下套恶心人,与所谓的绅士风度别无二致。
今天改善了和老朋友的关系,算是件开心事。我只告诉她,我的儿子早会喊父亲了,没说我刚刚和妻子离了婚,嗯…我认为这算不上欺瞒。
这些年,露丝·舍丽雅的脾气差了不少,头脑也笨拙好多,和那个灵光的女孩判若两人,甚至猜不出公主早早觉醒为圣恩者。可笑啊,或许血脉不净的乌塔维娅·奥兰德是近百年最有天赋继承博度斯卡之座的王室成员。当然,露丝或许也推测出这一事实,只是暂不能接受罢了。不论如何,敢脱离混血者的看护单独行动,且与危险的帮派分子沉着会面,似乎更未动用奇迹护身,都说明公主殿下掌握了自保的余力,而除了祈信之力,谁能想出别的解释?没有,再自欺欺人,也无法编造出其余符合逻辑的理由。
可怕的女孩啊,今年不过芳龄十七,至于成为圣恩者的年纪,谁会清楚?或许更早…早到会用她的祈信之力影响露丝,让看管并监护她的露丝意乱情迷,对她百依百顺,还陷入深切的自责。有关这类祈信之力的信息,连黑水的档案都鲜有记录,是关乎心理?还是欲望?又或者情绪?得了吧,愿帝皇指引迷津,让我们早日抓到她的踪迹,送她回康曼、回王庭。
部长怎么想,国王怎么准备,那不是我该思考的事。现在,好好赚钱,按时上交抚养金,定期看看孩子…呵呵,我在外面工作,她在家里出轨,孩子竟护着她,骂着我…是啊,这就是亲生的儿子,这就是血缘的关系,这就是该死的婚姻,还不如训练营中的三年友情可亲可信。
愿帝皇护佑我,护佑我的朋友,嗯…护佑我的亲人,护佑所有人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