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火钳一般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她,“你放心,草药堂阿驴那边,我交代了,让他一家别多嘴,不许再说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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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一帖中药泄露了天机。她点点头。她唯独怕阿柔知道。
“我也是最近体内湿,发痒,去找阿驴给我开帖药。”老人另一只手时不时去抠凉鞋露出的脚趾,“你是怎样想?要不,去妈祖那里请个药方。你也掉过几个了,要是真心再要,还是少操劳,现在阿柔大了,平时住学校也不用你顾,我看你兼来兼去,家里忙不停,还要出去做工。钱赚不完的啦,我们小地方,再多钱花哪里去?”
“怎么花不了?我阿柔要上大学的。大城市,花销大。”
“你铺头开张不是有数入账?你们公婆节俭,少请人来相帮,阿柔平时要读书,也帮不到什么,长这么大了,连鱼都不会杀,一双手只知道拿笔,白白净净的,你们够对得起她的了。小孩子嘛,穷一点富一点,都是一样养大。况且不是听说分数考得高,大学不收钱,还发钱让你去上?我看阿柔没问题。”
水烧开了,陈香妹嘴角挂笑,低头去冲茶,没有答话。
外头传来自行车链条的牵绊碰撞声,噔一下收住,剪头婶伸长脖子看出去,“老三回来了。”她大喊:“阿礼!”
方训礼闷不做声地走上楼来,手中提着一只彩色塑料盖子的鱼缸,里头游着一尾红白相杂的草金鱼,缸底还铺一层七彩碎石,装饰一株水草。“婶,你来了。喫茶。”他将鱼缸递给香妹,“你看,像不像?”
“嗯……有点像。”她说不准。或许阿柔一看,就马上看出不像来。她心里一想起女儿聪明的脑筋与心细如针的特性,就不免泛起柔情。
剪头婶问:“这是买来做啥?这么细一条,不能吃的吧?”
阿礼答:“不能吃,宠物鱼,用来看的。”他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薄书,《家养鱼指南》。
“阿柔朋友送的,前几天死了一条,买一条来补。婶,你可别说呀。”香妹指使丈夫:“你把这书拿进去藏好,别给她翻着了,她那法眼,通天的。”
“这可稀奇了,”剪头婶俯身看缸中的鱼,“整座岛不是抓鱼的就是卖鱼的,还有人养鱼来做宠物?”
“她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市里的小孩。你说家里鱼够多的了,还送两条鱼。起了名字的,这条叫香香。”另一条叫阿丽,陈香妹故意不说这后半句,免得剪头婶想起她视作仇人的儿媳。
“跟你同名啊?这些小孩子真是,也不知避一下。”老人瞥一眼她的腹部,“意头不好。”
陈香妹扭头问房内的丈夫:“县里那家店买到的?”
“买不到,县里没人养这东西,他那里就几个鱼苗苗,也没这个花色的。刚好今天水鸿从市里回来,我让他带的。喏,这个缸,他自己做主买的,我看是想讨好你女儿,让她去阿细那里吹耳边风。”
妹妹还未出嫁,倒使唤起妹夫来了。
剪头婶问:“贵吗?”
“不贵,这是最便宜的品种,一两块钱一条。”
“噢哟,怪了,你说那个菜刀板上给人吃的鱼命贱,这养在缸里专门给人看的鱼,命也便便宜宜。摆在缸里给人分三六九等,那还不如被斩成一块块丢入锅呢。”人上岁数,话中时有见惯世事的森冷,可她无觉,很快转头捉住另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这个水鸿,就是阿细那个男朋友啊?你们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香妹略一想,“就见过一面。不错咯,青年才俊。阿细自己的事,重要是她觉得好。”
全世界只有方泳柔一人不待见这个“男朋友”。
周六她一回家,见了温水鸿送给她的新鱼缸,眉毛向下一撇,生了闷气,还要悻悻地说:“下次见到他,我再跟他说谢谢。”
陈香妹一边忙手里的活——剖鱿鱼除内脏、清洗净再晒起——一边跟女儿分享与新姑爷有关的趣事:“你大伯着了人家的道了,那个水鸿他爸上次来,说男孩子要读理科,理科才是真学问,他现在是想定了要让阿耀选理了。你大姆又打电话去问你细姑,你说方细这个人也是爱找事,之前问她,她就说读文读理都好,现在一听你大伯主张选理,她又改口说阿耀应该选文,说能背一点是一点。你大姆听了都急死了,现在公婆两个天天在家里吵。”她抬眼看看女儿,心想自己就没有这样的烦恼,顿时心满意足,手浸在冰水中也不觉冷了。
“那阿耀自己怎么想?”泳柔自问自答:“他那个人,肯定觉得选什么都一样,选理可以少写几只字,他不知多乐意。”
“答对!”母女两人笑。
入了春后就是雨季,这鱿鱼干是最后一批了,泳柔要帮手,香妹责令她不要碰,只让她做一些递物跑腿的干燥活计。她不愿女儿的手沾上海腥味,沾上了就一辈子洗不掉了。于是泳柔搬来小板凳,坐在阿妈身边说话,时不时帮阿妈捏肩锤腰。
“阿妈,开学真好!”其实,最让她最高兴的是,又可以听课解题、鏖战考场了,她喜欢获得知识、运用知识的感觉。她把一周大小事说给香妹听,说过两个月要校庆,什么排球表演赛、杂志社展览,还有英语戏剧节……
香妹问:“还用英语唱戏?”
“不是唱,是演,跟我们村里搭台子那种不一样啦。是电影里那种。”
“喔唷,好了不起哦。”做妈的揶揄做女儿的。“我看肯定没有戏台子上的好看。”
“才不会。”泳柔站起身,念起电影中的经典台词:“tomorrowisanotherday!这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斯嘉丽说的,意思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阿妈,我去县里找这部碟,今晚我们一起看。”
家乡戏台子上的方言听不明,大洋彼岸的abc语倒说得很溜。陈香妹看着女儿跑去换衫的活泼身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听不懂英文,她只知道,若那些新的、遥远的、光鲜的,便是更幸福、更自在、更令人抬得起头的,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送往那个明天。大洋彼岸,那多远啊,女儿下了楼朝她招呼着,骑车往县里去了,她心里不舍起来,好像这一去就是远渡重洋,她的下腹仍有隐隐不适,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手腕想蹭脸上的细汗,竟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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