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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2(第2页)

阿嫲说,在这里当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里,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车,没办法跟我到城里。再说城市这么光亮,怎么会有鬼?鬼都在乡下,乡下才有穷死的鬼、饿死的鬼,还有你阿公这种讨债的鬼。

周予将此番话转述给阿妈听。

钟琴宠爱地笑了一下:“农村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信?你去问问她,干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

“你是说,阿嫲说谎,她在我们这里也做噩梦?”

“她做噩梦又不真的是因为家里有鬼。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一辈子担惊受怕,梦里自然就有鬼咯。”

周予放下手里的书。“怕什么?怕阿公把她杀了?阿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她?”

钟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寸步不离屏幕,“妈不知道别人的家事。要不你问问她本人,问问你爸。”

“不问。”周予重新拿起钟琴的《系统解剖学》。

“怎么样,是你支持让你奶奶来住,现在呢?觉得她在家好吗?”

她不愿意说不好,也难以违心说好。阿嫲在家,算不上给她带来多少不便,可她也暗自认为,阿嫲的存在就像完美乐章中那个弹错的和弦,刺耳、突兀,破坏了美的完整性。这想法未免势利,可却是人性难违。“……至少,你跟她也不是不能共存嘛,她也不会跟你吵架。我还以为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然有。是你妈我懒得旧事重提。难道你还以为我跟你奶奶会跟那些肥皂剧一样,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才没那个精力去跟乡下老太太吵架,浪费生命。你奶奶虽然没文化,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怜她一辈子,什么都不精通,最精通的,就是怎么寄人篱下。”

“她在乡下又没有寄人篱下。现在倒是寄在你的篱下。”周予偶尔也会这样打趣阿妈。

“小时候住在父亲家,出嫁了住在丈夫家,到老了又住到儿子的家,这就叫寄人篱下。有些人,尤其是女人,看似有瓦遮头,实际上,从来都是无家可归的。你去问问你爸,你爷爷每次骂你奶奶,就说,你不是姓周的,给我从我们家里滚出去。”

周予忽然看不进书上的字了。

阿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起农村人?”

“……有一点。”

“没什么好看不起的,只是她们跟我们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

“哪里不一样?家里穷又不低人一等。”

阿妈又笑了,像笑她天真。“不是穷的事。沿海地区,农村多的是有钱人,医院里多的是乡下来的暴发户。”

“有的人呢,对着我这个医生还算恭敬,一转头,对着护士吆三喝四,拿护士当服务员用。这些人都喜欢在市区买房,把小孩送到市里来念书,一生生七八个,五六个女孩子,一两个男孩子。供她们读大学,有些还供到国外。可读完以后呢?读完了,就把女孩子叫回家,好一点的,找关系塞到乡县单位去上闲班,要么就回家待嫁,最后,统一的结局——嫁人生子,寄人篱下。操持家事,初一十五拜神,逢年过节拜神,搞不好,吃年夜饭的时候还不能上主桌。你猜有没有例外?”

周予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虚弱地挤出一个字:“有。”

“没有。我看到的,一个都没有。人呢,一旦出生在落后的、蒙昧的地方,就一辈子染上了那个底色,甩不掉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反抗生活的能力。没办法反抗。你要活在一种生活里,就必须说服自己认可这种生活,有一天你想从这种生活里跳出来,你就得有将过往的自己、将自己的父母亲人统统推翻的勇气。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勇气。家里条件好、受得起高等教育的都是这样,那些条件没那么好的,只会更糟。”

“大多数又不是全部。”

“干嘛?你想替谁说话?你在学校,有农村来的好朋友?”见周予不答,钟琴权当默认,“这也没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大多数友谊都是阶段性的,她们有一天总是会跟你走不一样的道路的。”

周予说:“我们年级第一,就是农村来的。”据她所知,还是一个境况不那么好的农村家庭,父母都在外务工,老人带着孩子在家务农。

“嗯,寒门贵子,万中有一。也可能是十万中有一,百万中有一。那你跟她合得来吗?你们可以在学校里一起学习,出了学校呢?你们能一起逛街、一起去旅游吗?你想住星级酒店,想吃高档点的餐厅,人家也要承担得起呀。”

“她们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找个好工作,不就可以了?”

“那她们家里有没有兄弟?父母老了失去工作能力后有多少退休金?她们打算几岁嫁人生子?她们生孩子之后还准备工作吗?没有家里的支持,她们需要多久才可以在城市里扎下根?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生在很多人的终点,所以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从她们的起点跑到这里有多远的路。”

“这跟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愿意永远望着别人的背影,也没有人愿意屈尊去看低处的风景。你不相信阿妈没关系,人有权力拥有自己的感受。很多事情,时间一到,就会自然发生了。”钟琴将书桌上的几本医书扔成一摞,站起身来,“换衣服去。演奏会八点开场,我们去接外婆,然后去吃饭,时间正好。妈订了私房菜。”

“爸跟奶奶去吗?”

“她们去干吗?又听不懂。”

“爸连这都听不懂,你当年干吗跟他结婚?道不同,不是不相为谋吗?”周予反将钟琴一军。

钟琴无奈:“……可能我当年的感受有所不同。”

*

“阿嫲到底在干嘛?”泳柔望向理发厅旁洞开的厝门,试图窥见里头天井的状况,只见青天白日之中,白烟缭绕如纱,什么都看不清,唯有道长的引魂幡叮啷作响,如异域梵乐穿透而来。

大野蹲在一旁,不耐烦地大声说:“送鬼!送我爸那个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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