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号那天,狄迈没邀请刘绍过去,而是自己去了他那里,原因是手下人特意从外地送来了些水果,他不爱吃,所以就给刘绍带来了。但他来的时候,两只手里只有一只橙子,以手下人对他的忠心推断,保守估计同样的理由还可以再用二十天。
但九月四号他来找刘绍的时候,手里没拿橙子,拿的是新印制好的地图,还和他说已派人去冢山底下设祭去了。
九月五号,又是找刘绍过去,让他去挑选马匹。九月六号、九月七号……
一直到八月节过后一个月的九月十五号,一连十多天,始终没重过样,以至于之后他邀请刘绍去城外围猎时,刘绍几乎没怎么想就答应了下来。
等到了出发当天他才发现,不是他和狄迈两个,同行的还有夏国的一众文武要员,再加上一个夏帝狄显。
当天,夏帝和狄迈先后出城,百官当中无论是否同行的,都需列班跪送。
狄显走过半天之后,偶然回头瞧瞧,见竟然始终无人起身,百官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低垂着脑袋,不知在等着什么。直到狄迈也骑马走过,众人才纷纷站起。
他没说什么,转回头去,狠甩了一下马鞭。
至渭川时已近傍晚。将帅万人已提前一日布围,阙其南面,迎夏帝一行入围场。
夏帝进入之后,按照制度,即有官员驱逐野兽,从他身前不远处跑过。
狄显张弓搭箭,射中一头母鹿,箭杆插在屁股上,却没入不深,那鹿中箭之后并未倒下,一瘸一拐又向前跳。
狄显也不灰心,要再张弓,忽然旁边射出一箭,正中鹿颈,甚至从中穿过,将它钉在地上,身后一霎时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狄显向旁边看去,却见狄迈放下弓,笑道:“陛下力气小,射肉厚处恐怕射不动,还是像这样射鹿颈处更好。”
狄显浑身发抖,不知是气是怕。幸好不熟悉雍人掌故,也不读雍人小说,不知道汉献帝故事,不然恐怕他还要抖得更加厉害。
一旁,狄迈说过这句,也不等他回话,一磕马镫,自去旁边射猎去了。
他嫌这些被抓过一次的猎物少了些野气,舍下众人,携着刘绍,带数十骑往林深处而去。
整片猎场都有他的人马把守,除去最外面一圈之外,围场当中每隔数十步就有一哨,倒不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在他身后,几十人各自手持火把,排成一线策马狂奔,有如一条火龙,蹄声纷沓,隐隐有动地之响。
刘绍也在其中,落在狄迈身后半个马头,同样一身箭衣,背负劲弓,做行猎打扮。
这大半年来,他头一次出长安城,也是头一次像这样跑马,但觉劲风扑面,开人胸臆,腾腾出了一身热汗,虽然还未张一次弓、搭一支箭,却也畅快无比,一时将其他事都抛在脑后。
狄迈大声问他:“怎么不张弓?”
刘绍摘下弓,试了试弦,“大半年没试过了,怕一出手就露怯。”
“还有人笑话你不成?”狄迈高声道:“都打着火散开!”
话音落下,身后几十骑像流水般分散开,照得四面火光通明。忽然一道黑影在林中窜过,去得好快,像是打了个闪。
狄迈抽出支箭,在心里祷祝一番,随后搭在弦上,猛地射出。但见那黑影向上一跃,跃出丈余,又忽地扑倒,没在草里不动了。
众人齐声欢呼,就有一人要去捡拾,被狄迈止住。
狄迈亲自打马过去,坐在马背上弯腰向下一捞,就将它捡了起来,提在手上,对着月色瞧瞧,随后策马回来,放在刘绍面前,对他笑道:“是只狐狸。走吧,和我去个地方。”
刘绍知道有血,没伸手接,只看了看,不知道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系。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狄迈随后解释道:“刚才张弓之前我在心中想,如果这一箭射中,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这话极没道理,自己射没射中,又不影响旁人,刘绍在心里嘀咕一声,拒绝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狄迈却把狐狸随手扔给亲卫,伸手来拉他缰绳,“不晚,随我来。”
刘绍耐不住缠磨,只好把刚取下的弓重新负在背后,打马跟上。
两人撇下护卫,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刘绍忽然明白了这是要去哪,叫了一声“狄迈”。
狄迈回头,似乎对他笑了一笑,但天上星月只照亮了他两只眼睛,一张面孔仍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路越来越熟悉,很快到了一处狭径,狄迈翻身下马,回头对刘绍道:“来,你走前面。”
刘绍心中激荡,一言不发,也跳下了马,看他一眼,随后牵着马向前走去。
狭径只羊肠一线,走在上面,烈风吹衣,引得人心中凛然。一颗碎石落下去,在崖壁上磕了两下,荦确的回音声声远了,随后再听不见。刘绍手按着冰冷的石壁,忽然间涌起思绪万千。
十四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从文邦昌手底下救下狄迈,和他一齐死里逃生,下定决心越过关山重重,不远万里北上。
从此以后,几千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多少城墙崩塌时的轰然声响,多少人死去时的热血纷飞,就都从那一夜开始了。
他忽地有些想不明白,那时他怎么就脑子一热,竟能舍下一切,就那么光棍一条地和狄迈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