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在皇宫当中,典礼刚刚结束,群臣纷纷拜退,新帝狄志从御座上面起身,对站在殿陛下的狄迈道:“四哥,这位置本该是你的,小弟只是叨居而已,不敢有非分之想。眼下没有旁人,这椅子……这椅子四哥也来坐一坐罢!”
狄迈沿着台阶上来,走到御座边上,手指在扶手上鎏金的龙头上面缓缓划过,低头瞧着这把他求了十二年的椅子,默然无语,不知正想着什么。
狄志见他不坐,忙道:“四哥不必有所顾虑,小弟是真心相请。若非四哥——”
“不必了。”狄迈忽地收回手,不去分辨他话中之意,微微仰头,打断他道:“该争的我已都争来了,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也没必要在这上面坐那一下了。”
说完,他便转身下阶,大步往殿外去了,再没向后瞧去一眼。
日色昏暗,从殿门间照入,勾出一道高大、深黑的影子,和他腰间威风凛凛的一把长刀。
这把刀曾杀过无数的人,攻破过无数城池,灭亡过无数部落;它带领着葛逻禄人攻破长城,夺来了雍人足足半壁的锦绣河山;它逐走雍帝,逼退狄显,也把它的主人送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可现在它静悄悄地收在鞘里,就像从未被拔出过一样。
狄志愣愣地站在御座旁,瞧着这道影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小,黑到极处,终于忽地一亮,走进了殿外的日色当中。
他远远地看着,直到这时才终于真正明白,四哥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165章此心安处是吾乡(终)
狄显独坐在深宫里,面前放着一杯鸩酒。
他头发凌乱,近几月以来已长长了些,却只梳起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垂在肩头,乱草般缠在一起,已多日不曾梳洗过了。
原先他身边有给他梳洗的侍女,可有天她梳头时毛手毛脚,弄疼了他。他被关在此地,行止不得自由,本就积郁于心,吃痛后当即大怒,对着她发作一番,夺过梳子摔在地上,唬得她战战兢兢,在地上抖作一团,一面磕头,一面不住告罪。
狄显不耐,挥一挥手赶她走了。可从那之后,这宫女竟再没出现过,也始终没有新人过来,便从此没人再服侍他梳头了。
他从记事起就是皇帝,虽然没有掌过一天的实权,可明面里总是受人众星捧月。
这些年里,他虽然没有任命过哪怕一个大臣,可对着皇宫里的这些家奴,总还是能一言而定其生死的。
他说向东,这些人从来不敢向西,哪怕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狄迈安插进来的眼线,专作监视他用,可毕竟也不敢违逆他这皇帝的意思,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失礼。
这些人的富贵和性命都攥在他手上,在他的一念之间,所以从来都把他高高地捧到天上,说他天资聪颖、世所罕见,说他是不世出的一代雄主,还说他酷肖先帝,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他们围在他身边,终日里喋喋不休,就像是一只只红红绿绿的鹦鹉,围着他打转,一刻不停,对他说尽了世上的好话。
可他一朝被囚深宫,这些鹦鹉就挥一挥翅膀,不知都飞到了何处,连根羽毛也没留下。
他身边只剩下几个奴仆服侍,偶尔发怒,斥责了谁,谁便再不出现在他面前,差事也没人顶上。
狄显知道,这是他四哥狄迈在报复自己,他在看自己的笑话。
他终于如愿以偿,高高地坐在自己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面,却还不满足,仍要折磨自己,等折磨得够了,就要杀死他,永绝后患。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狄显看着面前这杯鸩酒,不说话,过了一阵道:“四哥登基,我这做弟弟的,还未庆贺过呢。他怎么不亲自过来?我这儿有一肚子祝贺之词,他不来,我不知对谁去讲。”
来人腰佩弯刀,嘴唇上留着两抹髭胡,相貌勇武,看来不是黄门,恐怕是禁军的什么头目,只是狄显对他面生,以前竟然从没见过。
他见狄显以为现在的皇帝是摄政王,也不纠正,只冷冷道:“摄政王知道王爷僻居此处,颇为烦闷,特赐好酒,请王爷尝尝。”
狄显退位时得了个王号,但只是徒有虚名而已,被囚在此处,连殿门都出不去,更不必提领兵之事——按照祖制,狄氏子孙凡是得了王号的,都可掌军,至少能得一路兵马,只是到他这里却例外了。
他听见“摄政王”三个字,不由得一愣,随后明白定是这人忘了改口,笑一笑问:“你今日失言,不怕当今陛下听到后砍你的脑袋?”
那人也不分辩,只道:“请王爷饮酒。”
狄显低一低眼睛,看了看杯中酒,心中忽地有些害怕,强笑道:“本王今日身体不适,不好饮酒,就多谢四哥的好意了。”
那人见他并不配合,按一按腰刀,“王爷不肯喝,末将恐怕要失礼了。”
狄显见他脸上杀气浮动,知道今日在劫难逃,明白自己要是不喝,他也非要强灌不可,倒不如临死前落得个体面,于是强稳心神,举起酒杯,“这杯酒本王喝了,不过就是先走一步而已。只不知日后四哥到了地下,见到先帝,又如何说!”
说罢,他把心一横,抬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喝完之后,马上便觉胃里火辣辣的。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只知道自己今日必死不可,不是现在,也是马上,蓦地惨然长叹一声,把空杯掷在地上,心里恐惧起来,背上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