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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篇 青梅煮酒 → 董卓进京述论(第1页)

作者:陈勇

东汉末年董卓进京,剥夺了何太后作为帝国最高决策者的地位,并将代少帝继统的献帝,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汉魏之际皇权嬗替的进程,由此而发轫。

黄山《后汉书集解校补》在比较了董卓、曹操时期宰相制度异同后指出:“(曹操)使大权归于一己,固自以为优于卓,实则甘心为卓所为而已。”黄山拘泥于名教,对于一切动摇汉室基业之举,统统加以否定,其立场并不足取,但他揭示了董卓、曹操政治上的继承关系,见识又有过人之处。

本文试图澄清董卓进京的基本史实,进而重新认识汉魏之际历史剧变的背景。

一、废少立献与迫何太后归政

(一)有关废少立献的两处疑点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废少立献,一时震惊朝野。董卓此举用心何在?由于旧史所述疑点颇多,而显得扑朔迷离。

《后汉书董卓传》:“中常侍段圭等劫少帝及陈留王夜走小平津。卓……闻少帝在北芒,因往奉迎。帝见卓将兵卒至,恐怖涕泣。卓与言,不能辞对;与陈留王语,遂及祸乱之事。卓以王为贤,且为董太后所养,卓自以与太后同族,有废立意。”以上范晔记叙董卓废少立献之缘起,十分可疑,有待于深入辨析。

其一,董卓废少立献的前提,据范书本传说是选贤。其时少帝年十七,陈留王仅九岁,相形之下,后者更加缺乏执政的能力和经验。重要的是在群臣看来:少帝“富于春秋,行无失德;”〔1〕“未有不善宣闻天下。”〔2〕《三国志董卓传》注引《献帝起居注》所载废少之策,谓“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云云,与士大夫所言差异甚大,可信都是董卓强加的不实之辞。

再者,少帝一行人连夜出逃,突然与凉州羌胡兵相遇,其张皇失措本来是正常的反应;陈留王即使确如史籍所述能够从容应答,也是由于年纪幼小,身陷险境而懵然无知。董卓仅仅凭藉其与少帝、陈留王的一次对话,就判定二人的贤愚,是令人费解的。另据《三国志董卓传》注引《英雄记》:董卓将步骑迎少帝于北芒坂下,“〔卓〕前见帝曰:‘陛下令常侍、小黄门作乱乃尔,以取祸败,为负不小邪?’”我认为,这段记载可能更接近于事实。

少帝(确切地说是临朝的何太后)信用宦官,败坏朝纲,已为朝野所共见。由上引董卓在北芒初见少帝时的寥寥数语即可推知:他是抱着一种对少帝、太后批判的态度进京的。也就是说,其废黜少帝的动议,与少帝在万分恐惧之中能否流利“辞对”,实际上并无多少关系。

其二,董卓欲行废立的另一个因素,似乎是考虑到他与少帝、陈留王关系的亲疏。征诸史实,陈留王刘协确曾“为董太后所养”。但是,董太后籍贯在河间,其父即河间孝王刘开之孙、解渎亭侯刘苌;董卓则是陇西人,其父君雅官至颍川纶氏尉。可以说,董卓与董太后两个家族,在地域、官阀、婚配诸方面相去甚远。“卓自以与太后同族”,而选择陈留王继统,显得极为牵强。

那么,董卓废少立献的真正起因,究竟又是什么呢?

(二)废少立献是迫何太后归政的前奏

董卓废少立献的同时,还有另外一项大的举措,即迫使临朝的何太后归政。这两件事有着内在的联系,事实上,废少立献是为何太后归政所做的准备。

中平六年四月,灵帝死,少帝继位,何太后临朝。同年八月,太后兄何进谋诛宦官,反为宦官所杀。《后汉书何进传》:吴匡、袁术烧南宫,诸宦官“因将太后,天子……从复道走北宫”,以避兵锋。卢植于阁道窗下仰数宦官段圭,“段圭等惧,乃释太后,太后投阁得免。”董卓进京后意在独揽朝政,而何太后倖免于难,势必继续临朝,这自然又会约束董卓的权力,是董卓所不能容忍的。

董卓的目标在于逼迫何太后放弃临朝,但仅仅做到这一步,并不能完全排除其隐患。因为接替何太后权力的少帝,正是何太后所生,其得以登极,亦赖何氏之助。何太后归政之后,仍然可以通过少帝,对朝政发生影响,使董卓难于真正操纵皇权。更严重的是,董卓如果杀死何太后,又将同少帝结下深仇。董卓对少帝这个潜在的敌人,不得不有所防范。废黜少帝之事,大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

董卓需要寻觅一位刘姓宗亲,取代少帝的位置。当时,少帝异母弟、陈留王刘协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与灵帝血缘亲近的条件外,陈留王生母王美人当年正是何后鸩杀的。陈留王后来为灵帝母董太后收养,而董、何两位太后关系紧张,人们甚至怀疑董太后之死,是何太后及何进所害。陈留王终将与何太后产生隔阂。是不言而喻的。换言之,董卓严酷处置何太后,无须担心引起陈留王的敌对情绪。

值得一提的是,董卓废少立献乃至逼何太后还政,又是以何太后的名义进行的〔3〕。按照东汉后期形成的制度,从皇帝去世到幼帝亲政前的一段时期,临朝的皇太后在政治上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掌握包括选择皇位继承人等重大国事的最终决策权。何太后临朝听政业已昭示天下,董卓藉太后之策行废立之事,就获得了合法的名义。其后袁绍谋立刘虞为帝,遭到曹操的坚决反对,表明董卓的政敌们并未抓住任何抨击乃至颠覆献帝法统的口实。董卓假手何太后废少立献,在策略上是成功的。

实际上,董卓逼何太后还政,也是由太后本人向国民表态。前引《献帝起居注》所录策文又曰:“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为何氏罪己之诏。而何太后丧失了权柄,就只能坐以待毙。《后汉书献帝纪》中平六年九月,“甲戌,即皇帝位。……迁皇太后于永安宫〔4〕。丙子,董卓杀皇太后何氏。”值得注意的是,董卓迫不及待地除掉何太后,却迟迟未对少帝下手。这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董卓进京之后,是把临朝的何太后而不是少帝,视为政治上主要的或最危险的对手,因而也是把何太后作为首先消灭的目标。

(三)废少立献与何太后归政的政治意义

东汉末叶日益加剧的政治危机,已经孕育了革新皇权的形势。《后汉书党锢传》序论曰:“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覈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以往史家多引此言,概括“清议”运动发动的背景。余英时先生又谓东汉士大夫在与外戚宦官的冲突过程中,逐渐形成、发展起“群体之自觉”〔5〕。但是如果进一步追究上述现象的根源,就不难发现:外戚、宦官得以在政治上肆虐,又是同皇权的支持分不开的。因此,尽管党人名士在如何对待当朝皇帝或皇太后的问题上,态度大相径庭,可是当他们自觉地与外戚、宦官划清界限时,实际上又表现出对皇权的独立性。我认为此种独立性,应该就是所谓“东汉士大夫之新自觉”的基本内涵,这也许可以算是对余说的一点补充。

《党锢传》谓牢修“诬告〔李〕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于是酿成党锢之狱。需要注意的是“诽讪朝廷”一句。朝廷在此应指皇帝,《后汉书王允传》“朝廷”一语下李贤注云:“朝廷谓天子也。”与此同义。范晔既言“诬告”,李膺等人之“诽讪朝廷”,大概是无中生有的罪名。但我们不能设想,党人名士面对“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的现状,一方面激烈批判宦官,另一方面却又丝毫不触及在位的皇帝和临朝的太后。

《后汉书逸民传》记录一则“汉阴老父”指责灵帝的故事。余英时先生推断,这是汉末社会上流行的看法,表明当时名教的君臣一伦已发生动摇〔6〕。余氏的主旨在于探讨魏晋君主观的源流,与本文无关。然而,这毕竟有助于我们认识汉末士大夫与皇权关系的变化,以及由此造成的社会观念的迁移。

前引《英雄记》谓董卓面斥少帝:“令常侍小黄门作乱乃尔,以取祸败,为负不小。”《献帝起居注》载废少立献之策,复谓何太后“统政荒乱”,其实是反映了董卓的意见。《后汉书袁绍传》载董卓述其废立之意曰:“天下之主,宜得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毒!”进而又严厉批评了已故的灵帝。

《续汉书祭祀志》曰:“初平中,相国董卓、左中郎将蔡邕等以和帝以下,功德无殊,而有过差,不应为宗。”刘昭引《袁山松书》录此议颇详,谓章帝以后,“政事多衅,权移臣下,嗣帝殷勤,各欲褒崇至亲而已”,“故孝和以下,穆宗、〔恭宗、敬宗〕、威宗(按即和、安、顺、桓四帝)之号,皆〔宜〕省去”。董卓否定穆宗以下诸帝,甚至废去其庙号,与党人名士之“诽讪朝廷”,正是一脉相承的。从这层意义上说,汉末清议运动又为董卓政权的崛起,做了舆论方面的准备。

早在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汉阳人阎忠就曾劝说手握强兵的皇甫嵩:“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直捣洛阳,清除宦官,继而代汉称帝〔7〕。中平五年(公元188年),陈蕃之子陈逸等又说动冀州刺史王芬,趁灵帝“北巡河间旧宅”之机,以武力将其废黜〔8〕。唐长孺先生指出:这两次密谋是个重要的朕兆,即少部分名士为挽救东汉的政治危机,已不惜行“非常之谋”,即使“冒易代废帝那种越出儒家道德规范的大风险”,也要一试〔9〕。这是汉末士大夫群体在政治上的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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