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奎站在船梢,看到远方成横列的挂英军旗帜的战舰,不由得长舒口气,心道:“纵然是你炮火猛列,我正处于上风,船速极快,待到了你身边,跳船而战,只怕你这些战舰,白白的送给我做了礼物。”
想罢狞笑着下令道:“传令下去,拼命向前,待到了敌军船前,有口气的都给我跳帮。把勾索舷梯都给我准备好了!”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敌船,郑鸿奎身边的亲兵急道:“三爷,咱们快进船舱,敌舰一会炮击可不得了。”
“不必,这是看命的事。”
郑鸿奎身经百战,虽然没有和西洋炮舰交过手,不过也知道对方的火力强大,射中船体哪里,是谁也摸不清楚的事。与其躲在船舱里莫名其妙的被砸成肉饼,到不如在船头死个痛快。
说话间郑军舰船已然驶入台北水师的大炮射程,施琅看着密密麻麻飞速冲来的敌军舰船,皱眉道:“开火!”
他一声令下,二十二艘上装备的数百门火炮一齐发射,整个海面上顿时被火炮和硝烟笼罩,震天价的巨响过后,对面的郑军舰船已大半被击中,或有穿透船体而过的,或有砸中桅杆的,或有击中甲板,虽是无法看到对面船只的具体情形,却也是此番炮击威力不小。
那郑军舰船虽也有数十艘装备了火炮,面对对方如此凶猛的炮击,却暂且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佛郎机和虎蹲炮皆是明朝仿制和自制的火炮,射程和弹丸大小远远不及台北各舰,郑鸿奎咬牙忍着,无视手下纷纷要开炮还击的请求,他知道此时开炮,只是成为对方的笑柄罢了。
他虽苦忍,施琅却是得理不饶人,他知郑军必然无还手之力,越发令各舰拼命击发,只要炮不炸膛,便不准停止。待看到郑军舰船虽已被击沉十余艘,其余带伤的也是不少,只是离的越发的近,可以清楚看到对方的船首绑定了削尖的粗木,勾索,显是用来冲撞和勾住已方战船,用来肉搏之用。施琅一声冷笑,令道:“传令炮手,改用开花弹,描准敌船人群密集的地方,开火。”
他知马上就需面临千年以来最传统也最惨烈的登船之战,虽然郑军舰船目下受创严重,又需接受下一轮开花弹的人员杀伤,即便如此,以残余郑军的骁勇及海上搏斗技巧,却也不是舰面上的水师官兵可以承受的。他料敌军指挥官想来也是打的这个主意,现下他们就算损失再大,只需一会跳上船来,将船上所有人杀光,夺了舰船回去,仍是大功一件。
又凝神细看片刻,见敌船上火光四起,弹片横飞,无数勇力过人的好汉子还未及挥舞一刀,便被从天而降的炮弹夺去了性命。施琅此时已是屡经战阵,虽然眼前是血肉横飞,他心里只在暗中计算敌军损伤的数字,默算半响,心知敌军最少还能有六千以上的健壮军士用来攻船,苦笑一下,转身向一直默然观战的周全斌道:“全斌,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全斌不敢。那么,现在就让我的人上甲板吧?”
“嗯,一会敌船太近,火炮无用了。敌人可能还会放下小船,多路进攻。郑家水师多半是多年的海盗,这种近战肉搏正是他们的长项,全斌,咱们不可大意。”
“统领请放心,现下就令小船后退,船小速快,敌人必然无心追击,一心只想俘获大船,就是有少许被引过去追赶的,也必然不是对手。十艘大船每艘都是两百名神策士兵,咱们先迎击正面,由水师官兵守后面和两端,待会若是混战,我再调整。”
见施琅神色凝重,周全斌笑道:“全斌绝不敢说大话,不过,今日之事却敢担保,能攀上咱们船帮的敌军,绝对不超过一百人。”
施琅微微点头,笑道:“我知道此番上船的都是参与打台南表现优异的兵士,打过仗,心不慌手不抖的,敌方又是全无掩护的上来送死,唉,简直是活靶子啊。我只是担心他们冲的近了,会发现咱们的兵穿的是洋人的军服,模样却是中国人,走漏了风声,终究是不妥的。”
“这也没有办法。就算如此,大人他想必也虑及这些,没有证据,郑芝龙就是上告,朝廷又能怎么着?”
又叹一口气,道:“大人他让我们杀光澎湖郑氏势力的所有人,也确实是没有办法。”
谈到此事,两人一阵默然,周全斌眼见敌船越靠越近,打一下精神,向施琅笑道:“统领,你还是下船躲躲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么。你可是大人眼里唯一的水师统领,若是出什么差错,全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施琅一笑,倒是没有客气,他原不长于技击,一会万一漏上一个两个兵来,无巧不巧的丢把刀在他身上,那可真是冤枉的紧了。当下带着身边的亲信参谋之类,下船舱暂避去也。
此时甲板上已是红通通一片,台北军服是以绿色为主,而当时英军军服却是全身通红,再辅以大毛的直筒帽子,于是眼前这些台北军士戴着黏上些鸡毛狗毛用硬纸糊的假毛帽,身着赶工染红缝上纽扣的英式军服,除了黑色皮靴费事费钱没有备办外,离远了一看,到也是象模象样。此时两千名经历过战阵磨练的台北精锐军士,一个个低伏在船舷之下,只待周全斌下令,便可一齐起身开火。
郑鸿奎此时却已挂彩受伤,适才一颗开花弹击中甲板,若不是身边亲兵一起扑在他身上挡住了弹片,只怕他此时已经下地狱见阎王去了。饶是如此,他胳膊上也被弹片咬了一口,当即血流不止,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三个亲兵,郑鸿奎心中如被热油烫过一船,只觉得撕心烧肺般难过。
眼见敌船越来越近,郑鸿奎抖着手指向前方,大声令道:“快,快点靠上去,敌船无法发炮,看到没有,他们的小船开始跑了,不管它!大船跑不过咱们,快点靠上去,杀它个鸡犬不留!”
又令道:“放小船,用小船饶过去,四面一起攀船,我看他甲板上有多少水手!”
他声音已是嘶哑难听之极,这一阵子的炮击对他打击甚大。虽然知道对方炮火强大,可没有近身便折损这么些人手,却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想到回去后郑芝龙必然会训斥自已,现在也只有盼着登船之战少损伤一些,那便是佛天保佑了。
此时两方已是靠的很近,周全斌眼见对方船上黑压压的人群燥动,对方舰首已是对准已方战舰的船身撞了过来,又见上百艘小船被放了下来,小船上水手拼命划动船浆,显是要饶到战舰身侧或身后进行攀爬。当下令道:“先不必理会对方大船,各人瞄准小船上的敌军,分两列装药射击。”
身边传令兵连声应了,便向那桅杆上的旗语兵传话,待周全斌身前士兵皆已起身射击时,各船的神策卫士兵都已从船舷上露出身来,向那些急速划来的小船射击。这两千名训练有素枪法精准的士兵齐射,对手的小船又距离五十米不到,两千名士兵如同射猎一般,从容瞄准击发,那一百余艘小船上的铁丸如同雨点一般落下,待船上水手醒悟,想往回划去逃命,却又哪里来的及?砰砰砰响了一柱香功夫的枪声,所有试图饶过的小船上已是全无活口,那些小船上东歪西倒的躺着死去的郑军士兵,各人身上最少也有几百颗铁丸,那血水由船上淌下,染红了大片的海水。
郑鸿奎在船头看着前方的惨景,心中一阵阵烦闷,直欲吐血,对方显是算准了已方的战法,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而此时自已早就下令全速冲击,便是想调头而逃也是来不及了,勉强定住心神,大喊道:“兄弟们,大家都跟随我郑家多年,敌人便在眼前,就看兄弟伙的了!”
他身边有一郑姓小军官,却是家族远亲,强要上船来抢功劳的,此人未经战阵,此时早已吓破了胆,怯生生向郑鸿奎道:“三哥,咱们还是退吧……”
郑鸿奎向他一看,迷糊间却也不知道是谁,下意识将腰间佩刀一抽,向那人便捅了过去,只觉得对方热血喷出,溅了自已一脸,那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将下来,将他双手染的血红。他恶狠狠喊道:“退亦是,冲上去没准还有条活路,若有人存了别样心思,便是现在逃了性命,我也绝饶不了他,我必杀他全家!”
说罢将刀上血迹放在口中一添,恶形恶状笑道:“还有人敢说退么?”
他在幼年便随郑芝龙闯荡江湖,杀人原本是家常惯饭,身边众人见他如此凶恶,却哪里还敢说什么?各人将腰刀抽出,只等近前厮杀,与其被他一刀刺个对穿,到不如被火枪打死了。
各人心里皆是一个念头,均默祝道:“老天爷保佑,那红毛夷的火枪可要长眼,可千万别打在我的身上。”
待大船行的又稍近些,这些郑家兵士只看到对面船上红通通一片,那些红夷头上又顶着黑乎乎的大帽子,看起来怪形怪状,却见对面有人将手一挥,许多人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响,眼前红光一闪,身上又痒又痛,待想去抓,那手却是不听使唤,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心中正奇怪时,意识却渐渐消弥,眼前又是一黑,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郑鸿奎眼见身边的百战死士不停的被敌手的火枪击倒,气的双目圆睁,那眼角挣裂,两行鲜血顺着眼角直流下来,正没理会时,只觉脚下一震,却原来是自已的船首已然撞上了对方的一艘大船,郑鸿奎忙叫道:“快搭铁索,舷梯,弟兄们向上冲啊,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他到是悍勇之极,此时亦是顾不上指挥,将手中刀子往嘴上一含,瞅准了一根抛在敌船甲板船舷上的铁索绳头,两手一拉,双腿用力在船身上蹬上几蹬,便是用手勾住了敌船,他心中大喜,口中呜呜有声,却是想让身后的人跟上,喊罢纵身一跃,便向甲板上跳去,甫一落地,便用右手将口中刀子一拿,定睛细看,便想找人厮杀,此时他脑筋却是有些清醒,只在甲板上扫了一眼,却只道一声:“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