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句话不断回旋在他的耳畔,不断提醒着他她的凉薄和虚伪,不断地告诉他,他生平唯一动心爱过的女子,亲手杀了他。
他五内剧痛,肝肠寸断,回想当日被人推入窑口的情形,那枚在火海中晃动的玉扣,原来全不作假!
原来都是真的。
时至今日,他本不该再为此牵动心肠的,本该在身体化作灰烬时,流干最后一滴眼泪的,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卑微地伏在权贵脚下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吴小姐,你知道吗?原来碰见生而不能杀、死而不尽缘的人,心口会开一个洞,生生扯着血肉,疼得人眼睛发酸。”
他轻轻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原来软肋被撕咬是这样的感觉。”
吴嘉欲言又止。
世间千万所,何处是归乡?“我的母亲,阿南……”徐忠、时年,还有所有跟黑子一样的瓷工们,湖田窑……
“回不去了……”
说罢他猛的一扯,一块月牙白碎布从腰带深处露出全貌,半悬高空随风而荡。
他双目欲裂般盯着那抹白,那抹日夜不离身的白,眼神嗜血,布满伤痕,最终,他扬起手臂用力一挥,月牙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翻飞着飘向远处。
江水拍岸,长夜漫漫。
从此,徐稚柳不见白。
与此同时,偷偷避开随行人员的王云仙,正躲在梁佩秋的高规格厢房里,大快朵颐地吃着她带回的糕饼点心。
梁佩秋看他一阵狼吞虎咽,料想今晚行馆的伙食必没有改善,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替他顺背,叫他吃慢点。
王云仙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忘问她:“真好吃,你在哪里买的?”
梁佩秋动作一顿,走到一旁净手。
王云仙心思都在糕点上面,没注意她的反应,囫囵吞了个枣饼,小腹被撑得滚圆,这才收手,又问了一遍,说是离京前要带点路上吃。
梁佩秋这才开口:“不是外头买的,从鸿胪寺离开的时候,安十九叫人送的。”
“咳咳。”王云仙忙咳嗽起来,盯着面前桌上碎成渣渣的糕饼,“这里面不会有毒吧?”
“不会,今日鸿胪寺设宴,都是席面上早有准备的。或许他不爱吃,就顺手打发给我了。”
王云仙警觉:“狗太监何时发过善心?张磊也有吗?”
梁佩秋摇摇头。
王云仙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心知在鸿胪寺必然发生了什么,搓了搓手上的残屑,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
“说吧,你还想瞒我?”
虽然安十九临走前提醒过她不能外传,不过王云仙在她这里不属于“外”,自从打定主意不强行赶走王云仙后,她凡事都会和他商量,互通有无,以便一人遇难的时候,另一人能有所准备。
是以,她没有隐瞒,老实交代了,说起安十九后背的新伤,颇为唏嘘:“下手真狠,也不知是谁。”
若是皇帝的责罚,今日鸿胪寺宴请的宾客就不会有安十九,何况那位亭长态度热络,俨然将他看作皇帝跟前的红人。
排除这个可能后,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性——私刑。
今时今日,一个备受皇帝恩宠的督陶官,敢对其动用私刑且本人没有声张,似乎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她和王云仙对了对眼神,纷纷猜到答案。
那位据说掌着司礼监,可帮皇帝批红内阁的奏章,备受信重,在朝内权势自不用说,但他不是安十九的干爹吗?外面都在盛传,小十九是他最为宠爱的义子,怎会?
王云仙推断:“兴许知道了狗太监在江西干的坏事,打一顿鞭子提醒他莫要太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