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怨声怨气地说:“我知道。”
米奇往窗台上一坐,抵着肚子翻了过去,再把身子转过来往下挪,然后落到脚下几英寸的洗衣房斜顶上。他好像听见石板瓦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但屋顶倒是撑住了他的重量。他往上扫了一眼,爱德华正紧张地看着他。“快点儿!”米奇说。他急匆匆爬下屋顶,顺着一根排水管轻轻跳到地上。片刻后爱德华也在他旁边落地。
米奇窥探了一下洗衣房的墙角,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他马上行动,快步穿过马厩围场进了树林。他在树林里跑着,直到觉得已经跑出了能看到的范围,然后停下来歇口气。爱德华赶了上来。“成功了!”米奇说,“谁都没发现我们。”
“我们回去的时候有可能被抓。”爱德华愁眉苦脸地说。
米奇朝他笑了笑。爱德华长得很英国化,直直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鼻子就好像一把宽刃刀。他是一个大个子男孩,肩膀很宽,很结实,但不太协调。他不讲究时尚,衣服穿得也不得体。他跟米奇一样大,两个人都十六岁,但别的方面的差距就大了:米奇长着卷曲的黑头发、黑色的眼睛,他对自己的外表一丝不苟,最讨厌衣衫不整或者肮脏邋遢。“别担心,皮拉斯特,”米奇说,“有我照顾你呢!”
爱德华咧嘴一笑,安心了。“好,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穿过林子。山毛榉和榆树叶子下面稍稍凉快一些,这让米奇感觉好多了。“今年夏天你们准备怎么过?”他问爱德华。
“一般我们八月份都要去苏格兰。”
“你们在那儿有一座狩猎屋吧?”米奇挑了一个英国上流阶层使用的词汇,他知道“狩猎屋”的具体意思,就算一座拥有五十个客房的城堡也可以这么叫。
“他们租了个地方,”爱德华说,“但我们不在那儿狩猎。我父亲不爱运动,这你知道。”
米奇从爱德华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提防的味道,便琢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英国贵族到了八月份喜欢去野外打鸟,到了冬天就要猎狐。他也知道,真正的贵族并不把自己的子弟往这所学校送。温菲尔德的学生一般来自商人或工程师家庭,他们的父亲绝不会是伯爵或者主教;这些家庭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狩猎这种事上。皮拉斯特家族成员个个是银行家,爱德华说“我父亲不爱运动”,等于承认他们家不属于最高的社会阶层。
英国人更尊重游手好闲的人,瞧不起劳动阶级,米奇觉得这很有意思。在他自己的国家,受人尊重的对象既不是生活懒散的贵族,也不是勤劳苦干的商人,他们那儿的人只看重权力。如果一个人有权控制别人——能养活他们,或让他们挨饿,有权监禁、杀掉他们或者给他们自由——那他就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
“你呢?”爱德华说,“这个夏天你怎么过?”
米奇一直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在这儿,”他说,“我在学校过。”
“你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在学校度过整个假期吧?”
“只能这样了。我没法回家,光单程就需要六周的时间——还没到那儿就得往回返了。”
“哎呀,真是挺难的。”
其实,米奇也不想回去。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开始憎恶这个家。家里现在只有男人——他的父亲、哥哥保罗、几个叔叔和堂兄弟,还有四百个牛仔。老爹在那些人的眼里是个英雄,但在米奇眼里只是个陌生人:他既冷淡、难以接近,又毫无耐心。不过还是米奇的哥哥最难对付。保罗人很蠢,但很强壮。他痛恨米奇比自己聪明,向来以羞辱自己的小弟为乐。他总能抓住机会让弟弟出丑,让人知道他套不住阉牛,驯服不了马,也打不中蛇的脑袋。他的惯用伎俩是吓唬米奇的坐骑,每当惊马猛冲向前,米奇只能紧闭双眼,吓得半死却要苦撑到底,直到惊马跑遍潘帕斯草原,耗尽体力停下来。不,米奇不想回家过假期,但他也不想留在学校。他一心想着最好被皮拉斯特一家邀请,跟他们一起消夏。
爱德华没有马上提这个建议,米奇也只能作罢。他觉得一定还会再说起这事。
他们翻过一个快腐烂的尖桩栅栏,上了一个小土坡。登上坡顶后,他们就到了深水塘的上方。经过开凿的采石场岩壁四处都很陡,但身手敏捷的男孩子总能想方设法爬到下面。底部是一个墨绿色的深水塘,里面有蟾蜍、青蛙,间或还有水蛇。
米奇吃惊的是,已经有三个男孩在里面游泳了。
水面波光闪烁,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几个光溜溜的小人儿。他们全都是年纪更小些的温菲尔德四年级生。长着乱蓬蓬胡萝卜色头发的是安东尼奥·席尔瓦,虽说发色不同,但他却跟米奇是同乡。托尼奥【1】的父亲不像米奇的父亲有那么多土地,但席尔瓦一家住在首府,朋友一个个都很有势力。托尼奥和米奇一样,假期也不回家,但幸运的是伦敦的科尔多瓦部有他的朋友,因此用不着整个夏天都待在学校。
第二个男孩是休·皮拉斯特,是爱德华的堂弟。这两个堂兄弟毫无共同之处:休一头黑发,身上各处都生得很小巧,脸上总是带着顽皮的笑容。爱德华讨厌休,因为休学习好,相比之下显得他像家里的低能儿。
最后那个是彼得·米德尔顿,他胆子很小,紧贴在更有自信的休的身边。这三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体都很白,皮肤光滑,胳膊腿儿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