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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第1页)

“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再一个吻,再一个吻。愿你到死都是这样;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的一吻了;这样的销魂,却又是无比惨痛!”——奥瑟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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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严酷军旅生涯中的一个梦。军旅生涯意味着杀戮、嗜血、冰冷的刀光剑影,同情心的死灭,为着某种理念的东西将野蛮的本性尽情发挥。美丽的贵族少女苔丝狄梦娜却爱上了这样一名出生入死的军人,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专横残暴,而恰好是他的另一面,以及她那细腻善感的心灵对于他身受的苦难的深深的同情。

由于苔丝狄梦娜从来就是被奥瑟罗那心的囚笼严密地镇压着的梦,这样的梦是不能同冷酷的现实谋面的,如果那可怕的情形当真发生,那么要么是梦的消失,要么是梦被现实所吞噬,心变成纯粹的地狱。就像命中注定一样,热血的摩尔人同温柔的苔丝狄梦娜相遇了,两人一道坠入爱的梦乡。那种爱情的热度,以及对身心的深入,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要是我现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我怕我的灵魂已经尝到了天上的欢乐,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同样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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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不爱你,让我的灵魂永堕地狱!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世界也要归于混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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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铭心的爱不能老浮在半空,然后它就同现实晤面了。现实就是奥瑟罗的个性,那个性里有一位深藏的魔鬼,他占据着一大片不毛之地,只要有人稍加挑唆,他就要现身,来摧折短命的梦之花。一朝打开了心的囚笼,放出了纯美的梦,魔鬼也随之脱离了羁绊。这魔鬼注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因为它已经历了无数沙场的锤炼。战旗猎猎,号角齐鸣,虎啸龙吟,杀人如麻,经受过如此洗礼的坚硬的怪物,奥瑟罗怎能敌得过它?事发之前善恶之间有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走投无路的摩尔人无数次地逼问过自己:是继续爱下去还是仇恨?毕竟热烈的爱为时不长,而那魔鬼,已在心中盘据了几十年,有着坚实的基础,所以在这场较量中立刻就占了上风。哭泣的心流着血,麻木的大将军成了轻信的小孩,乖乖地接受小人依阿古的调排。在这时,失去了爱的内心就真的“归于混沌”了。爱是怎样失去的?当然是被奥瑟罗自己剿灭的,以他的丑陋,他实在是不该有那样的梦。又由于缺少自我意识,便看不见自己的丑陋,一味地蛮横凶残,无异于两脚兽。

尽管令人无比憎恨,奥瑟罗的爱情仍然是他的一场对于美的不自觉的艰苦而绝望的追求。在社会和职业的支配之下,人性已变得如此可怕,甚至令人恐怖,这样的人仍然要追求那永远追求不到的东西,并且似乎就为那种东西而活着,追求过程的凄惨就可想而知了。

“像你这样一个蠢才,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妻子呢?”——爱米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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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奥瑟罗怎能不追求呢?不追求,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从他看见梦一般的苔丝狄梦娜的那一刻起,他就凭直觉知道了,他是为她而活着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身的丑陋,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拥抱着美,他要这永恒的美属于他一个人。可惜美是不能属于任何人的,人只能追求。奥瑟罗不懂得这个,他破釜沉舟,用最野蛮的方式来实施他的占有。他的心在哭泣,他的热血将他变成屠夫;越挣扎,越绝望,美离他越远。他不甘心,也许他想用杀戮来阻止美的最后离去;以前从来没有生活过的他,这一次终于明白,没有了苔丝狄梦娜的爱,他那漆黑一团的内心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一场热血沸腾的追求,很快以杀戮告终,这就是事情的底蕴,真相。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他会从事情的初始就看到结局,如伟大的莎士比亚。而拙劣的顾城,充其量只是毫无自我意识的中国式的奥瑟罗。

奥瑟罗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他在临终前关于自己品格的总结是简单而幼稚的;他的盲目却是演绎出那种惊心动魄的性格冲突的前提。明明是占有欲的冲动而起杀心,却偏偏说成是为了荣誉和正义;本是出于嫉妒而对弱者施暴,却自欺地说成是为了名声和自尊;冠冕堂皇的话语总是与实际的情形脱节。但他只有这样的话语,这话语一直遮蔽着他的真实形象,没有这种遮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生活在话语中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那话语的欺骗性,原始的欲望在世俗观念的支配下自由泛滥,人以为是追求美,其实是野蛮地实施将美毁灭的罪行。然而过程就是在欺骗中完成的,若没有自欺,生活也会随之消失。盲目的奥瑟罗遍体鳞伤,心在流血,这样一种发了疯的追求逼真地显示着美的存在。人是多么的丑陋,但人追求美的真诚的决心不是连上苍也会感动吗?奥瑟罗以自刎表明了他的献身。他的丑陋和他的美就是他身上的阴和阳,在他身上互生互长,没法割裂。读者的同情之泪是为了美的惨遭摧折,读者的悲哀则是为了自身恶劣处境的压迫。

“苔: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

奥:不,要是你想挣扎——

苔:给我半点钟的时间!

奥:已经决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苔:可是让我做一次祷告吧!

奥:太迟了。(扼苔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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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残暴的屠夫,谁也找不出能为他开脱的理由。由此又想起中国诗人顾城,同奥瑟罗这个粗鲁的军人相比,我们的同胞具有的是狡诈和下作,所以他那虚伪的辩白在读者心中激起的是鄙视多于悲哀。再看奥瑟罗,他对自己性格的总结虽表面倾向于某种程度的合理(人之常情),但读者必定能读出那其中不自觉的虚伪。他把他的罪行归结于“在恋爱上不智而过于深情。”也许的确是假如爱得不那么深就不会发生悲剧,可是惨剧的发生却不是因为爱得深。奥瑟罗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只看见一片漆黑,那漆黑是他的归宿。其实在他杀死苔丝狄梦娜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臭气已经隐隐散发。

“……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干涸了,变成了蛤蟆们繁育生息的污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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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心已死,为什么还要杀苔丝狄梦娜?并且是亲手杀害,用扼死这种彻骨的手段?此时的奥瑟罗已丧失了人性,成了嗜血的怪物,满心都是肆虐和占有的疯狂,也许这才是他“原形毕露”之时,他不是杀过很多人吗?当真相大白时,人性才又重新苏醒,梦的灵光已完全熄灭,复仇开始,魔鬼的末日到了。这位常胜将军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惨败的结局。

这真是生活对人的嘲弄,人的目标和人的现状是多么不相称,那之间的距离又是何等的遥远,具有这种形象的人居然想追求美,甚至独霸这美,这不是发了昏么?疯狂的梦想却来自人的本性。只要这大地上还有人,不论他们的状况是多么惨不忍睹,梦想的权力是谁都剥夺不了的。奥瑟罗的例子是一个自我意识缺席的人的极端的例子,然而谁又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奥瑟罗?人消除不了自身的梦想(这梦想使人性变得高贵),人能够做的就是认清自己的现状,使自己尽量配得上那梦想,从而使追求成为可能。人啊,挣扎吧,那美丽的苔丝狄梦娜,永远是人类理想的象征。

再想想苔丝狄梦娜那求生的哀求,那令石头也要动容的哀求,那不就是奥瑟罗自己灵魂的哀求?发了疯的怪兽什么都听不到,他已经没有灵魂了,当然也就不再有爱。他用魔爪扑灭的,就是那曾经属于他的光,他没有料到被他剿灭的灵魂还可以复活,来进行同样疯狂的报复,让他死于自责。习惯于在伪装的遮蔽中生活的人,一旦于偶然的机遇中看见自己的本真,这人世中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们在天庭对簿的时候,你这一副脸色就可以把我的灵魂赶下天堂,让魔鬼把它抓去……魔鬼啊,把我从这天仙一样美人的面前鞭逐出去吧!让狂风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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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令人颤栗的凶残丑恶啊,难道是说一句“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这样的诡辩就可以洗清得了的吗?奥瑟罗真是太天真了。然而他的心同他的话并不一致,这颗热烈的,被他野蛮的伤害弄得破碎了的心现在逼着他速死,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他是一个凶残的恶人,他又是一个热情的爱人,莎士比亚将这二者在人性中统一,使奥瑟罗这个形象有了永恒的意义。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将人的失败的追求展示给人看,既是鞭挞也是悲叹。似乎追求永远只能是失败的,人永远是不自量力的,空灵的美遥不可及;但那过程中的欣喜、陶醉、神圣的向往,甚至徒劳的挣扎和漆黑一团的绝望,都是人所独有的财富;只要不放弃追求,这一切就永远是财富。奥瑟罗达不到这个层次,因为他不懂得反省,只有作者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才站在这样的境界里。

热血的、绝望的追求者,残暴的杀人魔王,这就是读者看到的奥瑟罗。犹如金光灿烂的狮子后面拖着夜一般浓黑的阴影。两个形象都是真实的,作者将真相揭露出来,也就为读者启了蒙,让人可以看见人性内部的本质是怎么回事;人必须怎样不懈地同自身的魔鬼进行永不妥协的扭斗;一旦人放松了警惕,将会有什么样的可怕的情形出现。同时也使读者懂得,人并不像奥瑟罗那样,是无可救药的,作品的创造已经向人显示了获救的通道;在不断深化的辨别与探索中,在向核心部分的突进中,美会在人的精神境界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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