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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前来非人间拜访的时候,照例没做任何告知。他像坐轿子一样坐着四人抬的宽大棺材,从棺材里坐起来的时候显然吓到了云无心,他一只手拽着云出岫,试图把他藏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拦在萧东楼身前,单薄的身子挡住了他。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一副爱护旁人的温柔脾性,萧东楼也常为此觉得欣慰。但因为地藏在场,他不好有所表现,便只是同老对头打了声招呼,径直问他:“你是来看我什么时候死的吗?”
地藏的目光从云无心的脸上,落到仰着头盯着他看的云出岫的脸上,他是个枯瘦如柴的男人,多年的伤痛,折磨得他如同一具活着的骷髅,也难怪云无心会感到恐惧,云出岫却难得表现出了好奇的态度,被师兄放开后还不肯走,反而在萧东楼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就是你收的徒弟?”地藏明知故问,萧东楼也只能答他。“不错,他们都是我新收的徒弟。”
——他们俩曾经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的徒弟,两人各取其一,各自教授武功,为的是让他们有朝一日,能完成他们昔年未完的决斗。
可悲的是,那场决斗仍是没有分出胜负。似乎从他们计较胜负开始,就落入了一个诅咒的怪圈之中,越是想赢,越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兜兜转转,总是不能如意,到头来,竟只落下满目破碎的伤心。
地藏问他:“怎么样,你的这两个徒弟,能让你想起孟晨来吗?也不知道你那徒弟在天有灵,会不会高兴又有两个人落入你的魔爪呢?”
那语气十足讥讽,盖因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弱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对方的心。尽管在他面前,萧东楼表现得十足淡定,不肯落人半步,但地藏一走,他就倒了下去,咳得满襟鲜血,整个人似乎到了死亡的边沿,云无心大骇之下,赶紧叫人把云出岫带下去,不叫他瞧见这可怕的景象,自己则去药房取了萧东楼常吃的药丸来。
——然而他拿着药瓶,刚走出药房,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是在片刻之间,便将他拉入了一片濒死的窒息之中。等回过神来,胡巨满是担忧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云无心这才发现他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正用一双大掌使劲按压着自己的心口。
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药瓶,生怕它落在地上,此时才艰难的把瓶子递给胡巨,叮嘱他道:“别……别告诉师父……”
随后,他便也人事不省的昏睡过去,连呼吸都变得气若游丝起来。此是他胎里带来的心疾,亦是无药可医,胡巨也没甚办法,只得用内力稳住他的心脉,叫人下山去请给他看过病的神医过来。
他要兼顾两头,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有注意到云出岫踩着凳子站在窗前,盯着这混乱的局面看了好一阵子。等萧东楼半夜醒来,正打算摇铃叫人的时候,便见云出岫坐在他的床边,两眼一眨不眨的正盯着他看。
“阿菟……你怎么在这儿?”萧东楼在下人的伺候下喝了药,艰难的问了他一句。“无心呢……你师兄在哪里?”
闻言,周围的下人表面不动声色,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云出岫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回答道:“师兄下山去找大夫了,胡大叔劝他没什么用处,但他坚持要去,胡大叔只好同他一起去了。”
倘若不是知道云无心如今就躺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谁也看不出来他竟是在说谎。萧东楼也没有多问,只抬手示意其他人退了下去,让云出岫近前来。他看出小弟子还有别的话想说,便主动询问道:“你想说什么?”
“师父,你快死了吗?”云出岫这样问他。他的态度如此平静、理所当然,让萧东楼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他幼小的生命之中,已然经历过了死亡。
“……你见过有谁死了吗?”萧东楼问道。云出岫并不知道这话题的可怕,听他问起,便直接回答了:“我娘啊,她也是得了病,一直咳嗽,一直咳嗽,老是吐血,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叫她,她就不理我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睡觉,谁知道后来,她的身上长出了好多小虫子,满屋子爬啊爬的,邻居家的大叔说我们家太臭了,过来看看,然后他吓得跑掉了。他们说,娘死了,就一起把她抬到林子里埋了,说这就是落叶归根了。”
“现在,你也要死了吗?”云出岫问他。“可不可以以后再死呢?现在我还太小了,抱不动你,大概也没办法把你埋起来。”
这话听得萧东楼也不禁有一刻的默然,随后才柔声问道:“阿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我力气太小,没办法做到。”云出岫捏着自己的手指。“我听他们说,把我娘埋得那么浅,她可能会被野兽拖去吃掉,但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如果是我来把你埋起来,一定不会把你埋得那么浅的。”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道闪电骤然劈过窗框,惹得云出岫转头看去。萧东楼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叫着他的名字,示意他转回头来。
“出岫,你当家里这么多下人,都是养来玩的吗?”他勉强抬起一只手,云出岫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指。但面对师父这样的说法,他只是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他们是你的下人,当然会服从你的命令啦,但若是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服从我和师兄呢?”
这话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冷酷薄情,但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寡义的父亲,萧东楼只是轻轻笑着,勾了勾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