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带老太太一起去医院瞧病,老太太拿药,倪伟贞做检查。她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进去的时候,心情忐忑,为病,出来的时候,心情更忐忑,为人生。她的病症是:因卵巢分泌的性激素水平比较低,导致一小部分子宫内膜继续脱落,她来的也是月经,只不过量少。根本原因是:她怀孕了。一个大奖。也是她此前期待的。
她原本以为,“意外”怀了宝宝,对她是个巨大推动,她就能义无反顾头脑发昏跟杜正阳结婚,可现在这个消息从医生嘴里宣布,倪伟贞却感到一阵恐慌。不能说,谁也不能说。春梅陪老太太拿了药,在诊室门口等她。伟贞出来,一脸仓皇。“什么情况?”春梅问。
“没事。”
“脸色不对。”
“说要吃点小药,低血糖。”
春梅相信了。倪伟贞不打算逗留,她要立刻回到剧组,看到杜正阳这个人,然后再做决定。她告诉自己,慎重,慎重,再慎重,她的这个决定,很可能会打破目前的生活格局,打开一个新世界。至于是好是坏,谁也保证不了。
伟民又出山了,当大厨。只不过,刚上班第一天,就累得犯了腰疼,他舍不得上医院大瞧,仅让二琥去社区诊所拿了一袋龙虎膏药,再让她给拔拔罐。
二琥手持玻璃罐,点火,玩得溜,一边做活,一边嘟囔:“干的不够治的!享的不够受的!让你别干,非干!多大了?给谁干?!惹一屁股麻烦,都是我的!”
伟民趴着,一声不吭。为谁干?她吴二琥能不知道?明知故问!为儿子干,为儿媳妇干,为这个家干,也为自己干。倪伟民算过账,如果给倪俊红艳买了房,家里头真成赤贫。他还有两年才是正式退休,现在吃的是内退的钱,少得可怜,两口子主要吃二琥的退休金。好容易攒点钱,是一辈子的积蓄。
当然,倪伟民心疼儿子,也想在儿媳妇跟前捡点面子,只是,用了这样,就不能用那样,钱就那么多,都花在房子上,以后老了,万一有个差池,真没地方拿钱去。伟民跟二琥一样,不指望儿子。不是不想指望,是指望不上!倪俊从小就是个马大哈的性子,人好,憨厚,但确实不能干。指望他赚钱,一个字,难。如今在领事馆的这份工,只能说有口饭吃,老了有个保障。其余的,不想。倪伟民也算过退休金,就那么点,三千不到,能干吗?不存点能行?往后怎么活?伟民奋斗一辈子,只为个体面,他可不想老来苦。于是乎,只能在节流的基础上想开源的道儿,再出去挣点,贴补儿子媳妇。
谁承想岁月不饶人。伟民闭上眼,心中滋味万千。再年轻个二十岁,他能连续炒十几小时菜!站得比桩还稳!二琥的声音还在耳边绕,跟蜜蜂似的,哦不,苍蝇,虎头苍蝇!
“她能挣,让她自己去挣!瞧瞧,这几点了,还没回呢,撅屁股累!瞅这架势,孩子是不打算生!哼,也不是给咱生的。咱儿子都不指望,还孙子?!还儿媳妇?!你累他们领你情?你越累,人越觉得你该的!欠的!”
伟民柔声劝:“谁也不为,为自己,挣点棺材本。通货膨胀是一定的,咱们那点退休工资,只够吃,来个病,根本罩不住。”
二琥连忙道:“所以呀,要买保险。”想想又说,“你不行,年龄太大,你想买人都不卖。”罐子都放定,二琥吹灭火,“反正,我不想受妈那罪,活一天是一天,真要不成,眼一闭,走,也别麻烦,拉火葬场,烧了,倒河里,撒了,干净利索。”伟民嗔怪:“前阵还说妈享福。”
“废话,不说享福说受罪?妈谁伺候?谁能伺候?”二琥提着眉毛,不依不饶的样子,“那天老三那话,摆明着对咱,我跟老二说了,老三说那话我不答应,我伺候妈多久,她多久,按小时算,我有这时间出去挣,起码挣出半套房。做小的,不能这么说话。”
“什么时候说的?”
“就他送咱回来,”二琥说,“你搁前头,我跟老二说的。”
“他什么态度?”
“他倒明白,说大哥大嫂不容易。”
伟民沉默。二琥变了个声调:“他两口子还闹呢。”伟民说表面看还好。二琥说:“在外头肯定有人,被妈这事绊住,甩不掉,”突然手背拍在手心里,“需要人家呀!现在春梅就是刚需。妈这只老猴,只有春梅这菩萨能降得住。”
伟民换话题:“要么回乡下住呢?”
“谁?妈?”
“咱。也能带带妈。”
“要回你回,我吴二琥奋斗一辈子才站在市尖尖,你搞反攻倒算?对不起,不陪。”
“乡下空气好,还能种点东西,全有机。”伟民留半句没说。他们去乡下租间房子租块地,倪俊和红艳的住房问题也解决了。两全其美。
“想都别想。”二琥每一个字都很沉。人往高处走,哪能往低处秃噜,她一辈子的骄傲,一是生了倪俊,二是住市中心,核心地带。搬到乡下养老,这不等于要了她半条命吗?乡下有麻将打吗?二琥不自在。伸手起罐,叭的一声。伟民叫:“轻点!”二琥收罐,扬长而去。留下伟民背后满是紫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