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兵团长和营长分别来自总队机关和拉萨市支队,当然不会随同罗一川他们一道赶去偏远的阿曲。离开拉萨兵站后,罗一川再也没见过他俩。二十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罗一川遇见一位和他乘坐同一趟闷罐列车进藏的战友。据这位战友介绍,当年的接兵团长转业后被查出患有严重高原性心脏病。由于单位效益不好,无法支付医疗费用,团长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只得回家等死,现在早已不在人世。而营长转业后下了岗,靠蹬三轮车维持生计,生活相当窘迫,自打老婆跟他离婚后,就变得更加萎靡,白天蹬三轮挣钱糊口,晚上则独自抱着三四元钱一斤的高粱酒舍不得放手。用那位战友的话说,“估计随便屙泡尿,酒精浓度都不会低于三十八度。”罗一川听着,想想团长和营长当年英姿勃发、气势如虹的样子,不由得感慨万分,唏嘘不已:“我操,啷个会整出这样一个结果哟?!”说完,罗一川连抽了三支闷烟,心里仍然堵得发慌。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自拉萨到阿曲,沿途基本上没什么养眼的风光,视线之内只有白茫茫一片冰雪。公路两旁,偶尔闪过一座藏式民居或者几顶毡房,总能引起新兵们一阵骚动。有时候,从民居或毡房里跑出一只牛犊般粗壮强健的狗,追着汽车一路狂吠,吼声如雷,气势威猛。新兵们就笑话说,狗撵摩托,不懂科学,狗咬汽车,纯属里扯(四川方言,糊涂或乱来之意)。龙刚马上纠正,说那不叫狗,叫藏獒,距今已有八百万至一千三百万年历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珍稀犬种之一,以英勇善斗、极具王者霸气和无条件忠于主人的秉性而著称于世。罗一川一听,立即对这家伙产生了崇拜感,后来再看见藏獒,他和赵红军等几名新兵干脆抬手向藏獒行起了军礼(实际上是准军礼)。赵红军还意气风发、牛皮烘烘来了个“壮物抒怀”:“既然藏獒是草原上的英雄,那么,未来的军中英雄就该向这古老的旷野英雄表示点敬意!”
罗一川捶着赵红军的肩膀,开了句玩笑:“你肯定比狗英雄一点,但在藏獒面前,绝对英雄不起来。”
赵红军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坏笑,瞟了罗一川一眼:“肯定比你英雄一点哈?”
罗一川认真地回答:“那当然!在你大力神面前,我哪儿敢冒充英雄?”
新兵们哈哈大笑起来,罗一川方知自己中了赵红军的圈套,也禁不住咧开嘴,自嘲地一笑。
通常情况下,罗一川都在解放车的颠簸中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地缄默着。有时候,路旁放牧的藏族小伙儿姑娘会用粗犷高亢的牧歌打破车队的寂寞;有时候每天听到一两次,有时候一两天听到一次。罗一川听着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妙音;就激动得要命;马上没了睡意,迅速直起身,同战友们一起挤到车厢尾部,纷纷将脑袋从篷布中伸出来,犹如一群挤在鸟窝中啾啾待哺的小鸟。
放牧的小伙儿姑娘也好奇地看着车屁股后面那些“小鸟”,歌声没有停歇,反而唱得更加欢畅。小伙子们*着一支胳膊,挥动牧羊鞭,远远地向“小鸟”打着友好的招呼。遇上大胆的姑娘,则会扬起手臂,向“小鸟”抛来一串令人心慌意乱的飞吻。“小鸟们”兴奋得嗷嗷大叫,狂乱舞动双手,热情地回应着牧羊人的热情。
“解放”缓缓前行,牧羊人的身影渐渐小了下去,直至从视线中完全消失,罗一川的思绪还停在牧羊人身上:“日怪!都是骨架外边贴层肉,他们咋个就比我们抗寒冻、抗缺氧呢?!”罗一川抠着脑袋,自言自语,“这么厚的雪、这么冷的天,居然光起一只手臂在外面,硬是经得冻喃!”
龙刚“哧”地一笑,表现出对新兵蛋子幼稚无知的极大蔑视:“你懂个球啊!据说经科学家研究证明,世代居住在高原上的人,身体结构跟内地人有极其细微的差别。就是这么一点点差别,就保证了人家比我们耐寒、比我们抗缺氧、比我们敢‘露一手’……”
在大家的沉默、期盼和说笑中,第九天,阿曲镇终于出现在罗一川面前。
欢迎新兵的仪式隆重而热烈。一群老兵在阿曲支队新兵营门口相向站成两列横队,又是拍掌又是敲锣又是打鼓,郑重其事地迎接新兵蛋子们的到来,场面和气氛都有点娶亲的架势。新兵下车后,老兵们又赶紧放下手中的家伙什,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帮助新兵蛋子拎行李。
“好久都没见过新面孔了,早就盼着你们来了。”一位黑得像满脸涂了锅烟灰的老兵提着罗一川的背包,边走边侧过身来,兴高采烈地对罗一川说:“一路上辛苦了吧?晚饭后好好休息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接受残酷的军事训练。”
罗一川一迭声地说着谢谢,心想,终于到家了,到家的感觉真他妈的好啊!
部队历来贯彻五湖四海原则,各建制单位兵员编配全都打破了籍贯界线。罗一川被分到新兵营一连一排一班。全班十个兵,靠墙睡一通铺。那通铺貌似北方的炕,却又明显不如炕温暖——铺下无取暖设置,全成了兵们的储物柜。宿舍里用以取暖的是一只火炉,牛粪作为惟一的燃料,在炉中闪着淡蓝色的火苗,自觉履行抵御寒冻和烧生活用水的职责,同时,在兵们的毫无防备中排放适量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
新兵班设班长一名,将尾兵头,也算是九名新兵的军训教官,正宗重庆崽儿——当然,那时候重庆只是四川下辖的一个市,以尊重历史的态度来说,他还得算是四川人。九名新兵,四名四川籍,两名陕西籍,一名甘肃籍,两名西藏籍。以民族划分,汉族六人,藏族、回族、土家族各一人。
“我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第一次班务会,班长李大军端坐在小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像绑了一根钢管;一双眼睛犹如两把小扫帚;不时从每名新兵脸上扫过;格外严肃、格外庄重、格外富有气魄地作了一番指示:“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个战斗集体了。大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搞好团结,搞好训练,搞好学习,搞好内务,搞好环境卫生,尽快实现由普通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转变。新兵连、营每次搞评比,我们一班都要勇夺第一!一班一班,不夺第一还叫个锤子一班!”
“一班”原来是这么来的!这让包括罗一川在内的一班新兵心中立即充满了自豪感,当班长大声询问“有没有信心拿第一”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以更高的分贝同时喊出了一个“有”字。之所以在这里使用“几乎”这个词,是因为班长李大军发现有名新兵并没随大家一起张嘴。李大军对此相当不满,用严厉的目光将那名新兵罩了起来,问:“你为什么不回答?”
新兵盯着班长的嘴,满眼惶惑,没有吭声。
李大军班长更不高兴了,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兵仍然没有反应,倒是李大军班长忽然反应过来,他伸手在自己前额用力一拍:“看我这猪脑壳!对了,你是尼玛次仁,藏族。你不懂汉语唆?”
新兵显然听清了自己的名字,连忙点头:“哦呀,哦呀。”
“麻烦!还要给你找个汉语老师。”李大军班长嘟囔着,将头转向了其他新兵,“你们,哪个是高中生?”
“我是!”三名新兵应声从小马扎上弹了起来。
“好,都坐下。”李大军班长双手往下一按,仿佛正按在那三名新兵肩上,他们立即坐了下去。李大军班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三个知识分子,以后各班轮流办黑板报,我们就莫得问题了。”稍倾,他又问那名说普通话的高中生:“你,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