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兵谏?或者弑君?没见过皇帝之前,连他也不知道。
叶孤城道:“改变皇帝的头脑,或者改变皇帝。”
如果朝廷的国策依然如此愚蠢的话,他不介意改变皇帝。
当局者迷。庙堂之上,并不知道江湖之远陷入了怎样的事与愿违,或者知道而不肯改变。
朝廷因海盗横行而更加严厉地禁海——海商因无法正常贸易而变成海盗——部分沿海居民因谋生而投奔海盗——朝廷因为海盗势大而拼命镇压——海盗因没有生路而烧杀掳掠——沿海的良民一边被海盗烧杀掳掠,一边被朝廷杀良冒功。鲜血一旦流成了河,什么样的人心也收不回去了。
还不说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全被用在沿海的杀局之中,造成朝廷无暇北顾。从辽东到甘肃,鞑靼骑兵动辄十几万人,陈兵北境。长城只有象征意义,不过是残垣一面分胡汉,冷月千古照兴亡罢了。
这就是新帝登基的元年,用后来的铁血宰相、此时的五品学士张居正的话说:“有异于汉唐末世乎?”
叶麻简直要叹气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皇帝。”
叶孤城:“我担心的也不是皇帝。”
叶麻:“但愿我们担心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叶孤城:“我担心的是南海诸岛。”
叶麻:“这就不用替他们担心了,怕死的也不会做这种生意。”
叶孤城:“我担心他们为难白云城。”
叶麻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
如果真的开了海禁,对于大多数靠海为生的人来说,给了一条合法的出路,不必为谋生担上犯法的干系、杀头的罪名。但是对于沿海已经成了气候的豪门来说,反倒很不乐意。所谓奇货可居,海禁越严,跨海的货物利润才越高,而这笔钱,自然是有船有武器的豪门才赚得到。真的开禁之后,公平竞争,豪门的优势反倒减弱。所以海商看起来是海禁的受害者,其实他们之中很多居心不良之人,恨不得朝廷继续禁下去,禁得别人都做不起不敢做,利润就只有自己赚了。人心皆是如此,看起来是恨天理不公,其实恨得只是自己不能得利罢了。
真要说起来,白云城还是得利的一方。他要真做成了这件事,反倒要得罪不少南海豪门——要知道这些人原本可算是白云城的拥趸。
叶麻调侃道:“没见过你这样断自己生路的。”
叶孤城摇头:“你不懂。”
叶麻道:“我懂啊,长痛不如短痛。真的开了港,只是损失眼前一时之利,将来生意的机会可以无穷无尽。不然我也不会帮你做这事。”
一个帝国的器量,数十万生民的生计,关系到的何止是生意。不过商人重利,看到的都是生意,这话倒也没错。昔年商人吕不韦,便知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而立国之主,那是获利无数,泽被后世,一本万万利了。
叶孤城道:“南王世子出海的行程我已知晓。正月二十二,给我调一条船。带上小船,风浪出现之前你和船工先返回。”
机智的商人船长仍旧把话题绕回来:“你知道我问的也不是生意。”
叶孤城道:“皇帝若是足够聪明,陈情也可达到效果。不过皇帝深居宫中,与东南沿海无法共情,看来只能兵谏。”
叶麻至此真的叹了一口气:“城主恐怕不是兵谏,而是死谏吧。”
叶孤城道:“你舍不得船?”
叶麻苦笑道:“你要逼着我说我舍不得人?”
毕竟是自己人,如此露骨的表忠心让叶孤城不禁失笑。
叶麻沉吟道:“不论事成与否,这罪名可是——”
谋大逆的罪名,绝无生理。
叶孤城一脸无辜问道:“难道你原来做的是什么合法的生意?”
两个人都笑了。
比起千人万人的死难,直接得到统治者的承诺似乎更人道且有效。
但权力的拥有者不会为了他人的利益出让自己的权威,即使皇帝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知道过分的禁令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出于对君权的竭力紧握和对“失控”的极端恐惧,他只会不断地追加控制和对抗,得过且过,直到君主和臣民之间的关系崩毁为止。他看不到海浪的冲击,沿海的愤怒和贪婪,甚至连浸泡着血泪的死者在送往朝廷的奏报中,也只不过是一个个数字。皇帝眼前呈现出来的永远是金楼玉阙、叩首膜拜、山呼万岁。
只有锋利的剑真正威胁到他自身的时候,死亡的威胁变得真实而急迫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这种疼痛,他才能意识到海浪总有一天会冲上滩涂,生存的威胁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力量不是公平的,但死亡是公平的,对九重宫阙的帝王和山野草民都是一样。
因为死亡的公平,所以才会有南海诸岛的执剑人,翻山跨海的筹划,只能在刹那间发出一次的威慑。
他背山面海,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江湖。
临行之前,叶孤城去看了一眼被小捣蛋们玩得满地沙雕的海滩。
也许是做的不够结实,也许是海风海浪的冲击,奇形怪状的沙雕毁了一半,还有离海较远的一半幸存者,也在日晒之下变得干燥、松散、面目模糊。
他不愿意毁去这些东西,就像不愿意毁去孩子们为这个世界编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