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过来,站在他对面,道:“魏子云。”
魏子云是老剑客了,江湖上或者禁城里,都当得起一声尊称,大人前辈大侠云云不绝于耳,居然被人直呼姓名,看着眼前灰蒙蒙的腰带和布衣,他觉得来人甚是粗疏。
“阁下是——”
魏子云抬起头,略一凝神,突然变了脸色。
☆、九、于此望宸銮1
叶孤城出现在他饭桌面前的时候,本已不抱希望的魏子云确实吃了一惊。
上次一身雪白出来赏雪,罩着面具换了剑还是被屠方一眼识破,这次叶孤城打扮得泯然众人,前来找魏子云说话,只要魏子云不一惊一乍,他俩都不至于引人注意。
叶孤城道:“我可以与你回京。”
魏子云回京走的是官道,宫里出来办事的人,证件齐全,租车住店都容易得多,他凭着官方凭证租了驿站的马车。
他现在和本应被他押解的钦犯一起坐在马车上。
镣铐什么的,魏子云还没那么不识趣。
叶孤城上了车就脱下灰蒙蒙的罩衫,依旧白衣如雪。
车子沉闷地行了很久,魏子云突然道:“城主为何不带剑?”在他心里,叶孤城这样的剑客,身边永远伴着剑。叶孤城不发一言,魏子云想,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此行的命运,他不准备反抗这命运,所以不再带剑。魏子云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是自己之前对陆小凤的劝说发生了作用,道:“城主虽然被逆贼裹挟,终究是怀义之士,皇上也知道江湖人的习惯,不会为难陆小凤和西门吹雪。”
魏子云看他不答,又道:“我们兄弟也出身于江湖,不会做那焚琴煮鹤的事。”
叶孤城低头咳了一阵,没说什么。
魏子云看得出他脸色很不好,自上车以后咳嗽断断续续没停过。魏子云想起九月十五那个装病的替身,觉得这次不像是装的,毕竟被西门吹雪刺伤过,他忽然想到屠方也刺伤了他。
“你的伤——”
叶孤城摇了摇头。
魏子云也觉得自己这一关照毫无意义,人既然已经必死,再说伤又有何用。
“城主还记得我当初的疑问么?”
叶孤城抬头看他。
“城主绝艺傍身、久居海外又富埒王侯,不必如那些江湖浪子在无尽厮杀中苦苦求生,又不必如我辈在宦海沉浮中伴君如虎,何必跟随南王府那群人?南王世子骨肉亲情尚且不计,你不怕他将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见叶孤城还是不答,魏子云道:“你那天说我不懂,连皇上都奇怪你为何为南王府卖命,还问起我,我不敢妄谈。后来南王府的逆贼们招供说你来中原时,船毁溺水,南王世子救了你的命,故而你接受了南王府的聘用。咱们这些江湖人,受人恩惠就得涌泉相报,也是江湖上的规矩,不想他们狼子野心,唉。”
叶孤城突然回神,原来因为南王府的人供出了他最初如何结交南王世子的情状,朝中竟是如此解释他逼宫的缘由,难怪魏子云一见他的面,就说他是“怀义之士”,还说皇帝“知道江湖人的习惯”。他处心积虑的筹谋,到头来竟成了被恩义挟制的无奈之举,也真令人悲喜难言、哭笑不得。
唯恐夜长梦多,途中生变,魏子云勒令车马昼夜赶路,二人车行几日,已是进了京师。
眼看快到禁城,魏子云对叶孤城道:“皇上一直想知道那日你要对他说什么。皇上以为你与西门吹雪决战身死,他再也无法知道你那日想要说什么,很是遗憾,所以听说你还活着,一定要我等找到你,他一定要见你。”
叶孤城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良久道:“我亦需面见陛下。”
魏子云又道:“皇上把陆小凤当做朋友,后来专门请陆小凤进宫一叙,陆小凤——说了你许多好话。”
叶孤城暗暗微笑,陆小凤倒真是什么时候都帮朋友。
“所以,”魏子云面上露出艰涩神情,又郑重道:“若是皇上问起你为何被逆贼裹挟,你只需承认南王世子与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不得不违心为之。”
叶孤城听出他言外之意,注视着魏子云。
老剑客苦笑道:“城主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他干脆把话挑明:“南王府的人已经这么招了,陆大侠又为你美言,如今我告诉皇上是你主动投案,你只要承认你只为报恩而无野心,皇上赏识义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纵使没有生机,也能免于牵连太广……”
虽然他不会接受魏子云的建议,他也绝不会为了寻求这一线生机向皇帝讨巧,可魏子云回护他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叶孤城不禁心中震动。
魏子云似是知道他想法,道:“我出身江湖,不能忘本,再者我自幼习剑,习剑的年头比你的岁数都大,我方才也说过,我不会做那焚琴煮鹤杀风景的事。”
在万梅山庄的时候,叶孤城也想过以何种办法能再次进入紫禁城,如今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冬日天黑得早,他和魏子云进京的时候还是正午,进宫的时候就已申时,一番通传下来,已是酉初,天色渐黑,星月初见。暗夜中的皇城,没有明月相照,显得幽深、阴森、诡秘、寂静。
叶孤城站在殿外,他想起在飞仙岛上习剑,力求有所突破之时,他会闭关修习一两个月,不与他人、外物接触,最简单的饮食几日才送来一次,在孤独、饥渴、枯寂之中,只面对自己的剑和心。事实上,出关之后也没太大区别,他拒绝了尘世的一切欢乐,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不懂逸乐,即使身处乐淘淘的热闹场,也像一个人待在闭关的岩洞里,肃穆、紧绷、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