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舌头归大舌头,来者都是客,态度还是要好。再说,眼前这位大舌头军官笑眯眯的,自己作为本地人,作为帮人过渡的船夫,自然更应该笑眯眯了。
父亲从小教育他做人要讲礼貌,礼多人不怪。
他也看过不少家中的藏书,深受先人礼尚往来思想的影响。
而且,自古以来,壶溪流域属于典型的尚义之地,待人十分真诚。若遇知音,头割下来给人当尿瓶都愿意。
尚义加尚礼,更当笑眯眯。顾田宝想。
藤井点点头,一边嘴巴里嚼着从东洋带来的饼干。他吃着吃着,下意识地递了几块给顾田宝。
顾田宝有些迟疑,他不好意思接。
藤井看了,用力一拍顾田宝的肩膀,说:“拿着,不要客气。”
顾田宝还真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想法,看到这陌里陌生的军官对自己这么友好,反而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接了,只是不好意思吃,攥在手里又觉得不好看,于是将饼干放进了上衣一侧的口袋里。
他的衣服是老式的竖领对襟,肩头与衣摆处打着好几块补丁。
藤井见了,点点头,觉得这个人老实。同时,也为了显示皇军的富足、慷慨与仁义,便将手中整个饼干盒塞进顾田宝的口袋里,说:“都给你,回家吃。”
然后他蹲下身,在溪边的沙滩上写下“西撒”两个字,打上一个问号,一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西撒,西撒……”
顾田宝看了,摇摇头,也蹲下身,在“撒”字上面打了一个叉,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山”字,然后立起身来,认真地补充一句,说:“西仨,是西边的仨。”
藤井听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着顾田宝写的“山”字,急切地问:“你说的是西山?西边的山?”
他这回倒真成了“大舌头”,因为在普通话里,“山”字的声母是“sh”,必须卷着舌头念。
顾田宝虽然觉得对方发音时舌头也太“大”了些,但还是点点头。
在壶溪一带,土话中没有卷舌音,只有舌尖音,说话时都将舌头伸平,加上韵母区分也不严格,所以“sha沙”和“shan山”,统统念成“sa仨”或“sa撒”。
“西山”是弯山的一座山名,也是一个村名,只是地图上没有标注,所以外人不知道,东洋人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藤井愣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田宝不知道,连藤井的手下都不知道,藤井何以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只为,尽管那个方向不是西方,但那座山的名称是“西山”。
汉语中有“日薄西山”之说,意思是气数将尽。
藤井所带的这支部队,正是日本军队。
如此,“日薄西山”就有了谐音之效。
而且明明是东面嘛,怎么会出现一座“西山”呢?
简直是大凶之象。
藤井的脸拉下来。
在日本人心目中,他们的家乡位于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阳气生发之地。
日本军人崇尚武士道精神,自认是所向披靡的威武之师,怎么可以“日薄西山”?怎么会“日薄西山”?这简直是对大日本皇军天大的侮辱!
藤井的内心由不悦渐变成恼怒。
他想,今天实在是晦气的一天,不吉利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