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小姨多鹤 第九章(8)
“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的陪嫁……”
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两个女人的靠山成了这捆钞票和这点金器。张俭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想把以后可能发生的孤儿寡妇的局面婉转地告诉她们。
“那个收音机话匣子,不太好使了,得买几个零件,我给你们修修,不然以后拿外头去修,又得花钱……”
“修什么呀?凑合听吧!”小环说,“没有话匣子,凑合听邻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还有自行车,拾掇拾掇,还能卖不少钱……”
小环站起身,把坐皱的衣服抹平。
“别扯了!”小环说,“吃饭。”
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酒不错!”她给三个人都满上。
“孩子们呢?”张俭喝了第一杯酒,活过来了,四下里看着。
“同学家去了。”小环说。
一顿晚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说话。酒烫得又香又热,油炸花生米被三个人一颗颗数进嘴里。那以后的一个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等到处分下来,他成了个小老头。多鹤总是长久看着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微驼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鹤忽然觉得从钢厂通往家属区的路变得越来越短。她有足够的心事要在这条路上想,足够的莫名感动要在这条路上抒发。从事实上看张俭的事故纯属偶然,但多鹤总觉得这事故使他跟她又亲近了一层。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假如换了代浪村或崎户村的某个男子,为了她一挥武士刀撂倒一个上手玷污她、企图夺走她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吗?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穿着宽大的旧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竹内多鹤把这条龟裂的沥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樱花小路。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