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回帐棚又不添衣,难道妳想惹将军生气吗?」沈君雁冷淡地瞄了明显逃到后方的少女一眼,刷地一声打开纸扇,表现出悠闲自得的文人风范。
这当然是假的。先别说如此寒夜还摇扇子实在很奇怪,光是她现在的表情已堪称是微恼与无奈所构成的复杂线条。
哑莲摇摇头,想回答自己并不想惹将军生气,可沈君雁看不懂手语,就算答了也没用,于是,她的天生沉默化身为应对军师最好的武器。无论抱以如簧之说或似锦之言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以沈君雁那种随时随地惯于观察人的性格而论,哑莲的安静无语和无动于衷,正好成了顾忌之处,简单来说,便是天敌。
这小姑娘要讨厌我到何时?沈君雁摇扇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她觉得内心越来越浮躁,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为何平白无故就被当成催花淫魔?若她曾对哑莲做过失礼之事,被讨厌也算值得了,但…。
不对,我介意这种事做什么?管那小姑娘是不是讨厌我,管她是不是很喜欢卫一色?沈君雁冷哼一声,潇洒收扇,打算停止吹冷风陪人等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回帐棚睡她的安稳大觉。
转身之前,马鸣萧萧,宣告卫一色终于回营。沈君雁站在原处,望着哑莲从身后奔跑向前迎接,肩上长袍在这样的动作中自然坠地,孤孤单单的被遗弃在沙土之上,一副任人践踏也无怨无悔的姿态──她皱起眉,一脚把地上长袍踢开,与其等别人来踩,不如自己先行动。
卫一色和原数归来的士卒们相同,铠甲与马匹皆沾满血迹污垢,她的怀中抱着一名昏厥的小女孩,衣服破烂、刀痕遍布手脚,长发内夹着一两颗价值不斐的珠玉。哑莲注意到小女孩的左手腕处有一深可见骨的刀伤,恐损及经脉,现已血流不止,治疗完毕后这只手或许要废了。
悲伤地叹息,卫一色将小女孩交给她,轻声说:「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叫军医无论如何都得救活她。」
哑莲点头,却仍凝望着她的将军,没有移动。卫一色于是扬起浅笑。「我没受伤,别担心。」
终于安心了,哑莲露出小小的笑容,酒窝乍现,杏目晶润。待她抱着小女孩离去后,沈君雁才走至卫一色面前,问道:「是盗贼?」
「应该是。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搜刮商旅的物品与钱财。」
「在那区域出现的,不会只是盗贼如此简单,恐怕是混入一些敌方间谍…将军,可有掳获几人?」
「没有。」卫一色低下头,望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全杀光了。」
沈君雁楞道:「无一人投降?」
卫一色并无回答。沈君雁在眨了一次眼睛后,总算猜到她的异状代表什么,放柔了声音,低缓道:「将军,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
抬眼望去,卫一色凝视沈君雁的眼神有些湿润,盈满哀伤与羞惭。
「带着复仇之心而战,只是纯粹的暴徒。」沈君雁的嗓音十分温和,不带审判意味,有着感同身受的悲哀。「不妄杀人、以德屈人…将军,这不是妳曾告诉我的话吗?」
「我看到那些人…身首异处…他们、残杀妇孺…」卫一色哽咽地说:「我不知道,回过神时,大家都被我杀了,我真的不知道…沈军师,我是不是变成残暴的人了?我是不是让爹失望了?」
「只是稍微走错一步路而已。」沈君雁握紧她的手,传来某种湿黏未干的污秽感。「将军,别怕…我决不让妳走至岔路──我会成为妳的眼睛,带妳迎向光明,妳只要如鹰那般尽情所能地飞翔就好。」
「对不起…又让你操烦了。」卫一色怯生生地说,凝望她的军师,眼神满是信任。「这种事,我绝不会再让它发生了,我…我不想变成掀起天下战火的那一类人。」
「嗳,那并不是我们打仗的目标。」
再怎么温柔的人,终年处于战场,见惯残忍血腥的画面,偶尔也会走偏了路;再怎么想为世间带来和平,一个不注意,仇恨和恶意就会窜入心灵;再怎么厌恶因私欲而掀起战争的人,自己也会在镜中看到不知不觉变得相似的身影。 所以卫一色需要辅佐。
这是卫子明最后为她留下的礼物。
犹如巨鹰的锐利双目,一位能将她引导至正确之道的友人。
此处,与边塞相隔千万里远的关中,一间格调品隽、藏书丰富却很难称得上女子婉约之气的闺房里,三名自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再次聚会。她们以闲话家常来打发什么也不能做、而众人要她们做的事自己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的闲暇时间。 「朝熙,妳知道吗?那个江南第一织造商宋家,日前在关外遇上盗贼,听说被灭门了呢。」询问的少女,一双凤眼晶亮有神,透露出浑然天成的贵气。
「青慈姊姊说错了,我听爹提过,还留有活口呢。」纠正的少女闲适地喝了口茶,这是她最喜欢的太极翠螺,一股花香渲染唇齿,使那对秋水丹目更为闪烁光彩。
被称为“朝熙”的女子自桌前抬头,正确来说,跟先前出声的两位姑娘相同,也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娇美绰约,善解人意,贤慧德淑有口皆碑…当然,只有本人和两位友人才知道,这名少女为了让相依为命的父亲心安,不得不隐藏起一身逆骨、按耐满心的惊世骇俗。
她放下书写的毛笔,宣纸上几行美诗佳文傲然浮现,一笔一画皆是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比之古时名家的笔法更是纵横有象,低昂有态。就在刚才,她还正在临摹几个有名书法家的字体,但因为实在太过无聊了,很快便决定结束这个无趣乏味的游戏。
「我也听说了,重点却不在宋家的遭遇。」柳朝熙一手托颊,笑意盈然,满身是清丽无垢的青春少女气息,眼底却浮现讽刺的光。「“女儿啊,妳瞧那卫一色将军,忠肝义胆,临危之际救下宋家的后人呢!”」
「柳尚书这么说?」南青慈颇觉有趣地笑道:「最后不是用“妳这个未来夫婿真是人中俊杰啊”收尾吗?」
「什么夫婿,不过是个有些走运的乡下土包子!」楼语凝愤恨地放下茶杯。「我赌那种男人也定是化外之民,癞虾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怕自己先死在战场上!」
未来夫婿被诅咒成这样,也只有柳朝熙才能毫不介怀,嫣然一笑。「语凝,别气,我不爱见妳生气的。」
情深款款的软语温言,柳朝熙是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只见楼语凝一改怒气冲冲的神态,瞬间转为娇柔温顺,静巧如玉。「熙姊姊可会喜欢那不入流的武人?」
「我对这种事没兴趣,卫一色是怎样的人与我无关。」柳朝熙走到茶几前,与她们围桌而坐,并为自己倒了杯茶。「比起他,我较想知道边塞生活的情景,过一会儿说书人就要来了,青慈姊姊和语凝可想留下?」
「也好。」南青慈把玩着鬓发,精神有些疲惫。「与其回家见到爹,还不如留在这儿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