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司天狱的典尉邱成原在荀勖的德音府做管家,因为中书监的推荐,两年前穿上了有司天狱典尉的六品紫色官袍。
典尉并非显赫的官位,却是拿人命脉的要缺。除非你一辈子不进天狱,一进天狱,就成了羊圈的羔羊、狗圈里的瘦狗。邱成只干了一年,就十分喜欢典尉这个行当。看恩相的眼色行事,时时替恩相分忧,是邱成在德音府养成的习惯。到了有司天狱,这习惯有增无减,深得恩相荀勖的赞许。
晚上掌灯时分,早晨、中午连一点“狗食”都没吃到的杨肇,被两个狱卒带到典尉邱成的执事房。执事房里的食案上摆了鸡鸭鱼肉和杯盏,身穿华丽锦袍的邱成笑眯眯起身相迎:“欢迎欢迎,欢迎杨将军。请坐,请上座。”
典尉执事房四个八尺台灯,使杨肇的肮脏囚服和邱成的华丽锦袍形成巨大反差。自惭形秽的杨肇很诧异突如其来口福,极力不让自己的眼睛去看食案上佳肴答道:“典尉大人宴请,犯军杨肇诚惶诚恐,焉敢上座。”
邱成不经意地颐指两个狱卒道:“恭请杨将军上座。”
两个狱卒上前,不客气地把杨肇往客座上一按,就躬身退了出去。
邱成在主座坐下,肥实细腻的脸上仍然笑笑眯眯,便斟酒边说:“杨将军不要多疑,邱成今天才知道你委屈来到有司天狱。我邱成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敬重杨将军的为人,喜爱杨将军书法,特备薄酒粗肴。你我交个朋友,啥时高兴了,留下墨宝,就是我的造化了。杨将军,来,我们吃着说着。”
此时的杨肇,顾不得眼前的邱成设下什么陷阱,他说声“犯军谢了”,就扯下一只肥鹅大腿“饕餮”起来。饥饿和虐待,能在不经意间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和尊严,此时的杨肇唯一的**,就是尽快填饱自己寡淡许久的辘辘饥肠。
邱成笑笑眯眯看着杨肇吃鹅腿、吃鸡翅,自己很少动筷子,老熟人似地和杨肇慢慢拉着闲话:“杨将军慢慢用餐,以后我会经常请你赏脸的。前些日,洛阳通衢闹市发生了稀罕趣事。一个玉面俊郎乘安车经过大街,被一干少女少妇逐车追美,争向俊郎的安车抛掷苹果、绒花。车行一里,俊郎的安车已是苹果、绒花满满了。后来听得人说,那少年俊郎叫潘岳,字安仁。潘安仁经过洛阳一趟,街市间已有‘才属子建,貌美潘安’的俗语流传了。”
杨肇听典尉说美男子潘安,心里一惊,只得边吃边应付地笑笑:“少女少妇追逐美男,是有些好笑。”
邱成的话题突然一个大跳转:“我听中书监大人说,杨将军有个出嫁不久的女儿,生的雪肌仙颜,才貌双绝,杨将军也是好福气啊。”
杨肇和潘安的父亲是很铁的世交,老早就把自己的女儿琼花和潘岳结下姻缘。一见邱成扯出女儿琼花和女婿潘岳,杨肇立马觉得口里的美味变成了泥土,他警惕地放下筷子说:“犯军身陷囹圄,倘有用得着之处,请典尉大人即刻明言。”
邱成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地笑:“杨将军请继续用餐,我们还是先说说闲话,拉拉家常。”
“不,受人一惠,当有一报。典尉大人不说出谜底,犯军不敢动箸了。”
“好,杨将军真是爽快。”邱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递给杨肇说:“也没什么大事,我受一干朋友所托,请杨将军按这几个题目,把你知道都写一写。”
杨肇接过一看,典尉的朋友所列的题目是:
一、荆州撤边囤田,
松弛边备。是否已经涣散斗志、隳我干城。
二、泰始七年秋,在小葱岭之役中被我军斩杀的吴**士,都督羊祜是否以上好棺材收敛送还,并给予每个死者亲属三千钱的抚恤。
三、署衙主事西门圭是否受都督羊祜指使,将大量珍贵药材送往敌国。
四、敌酋陆抗身患疾病,羊祜是否为其送去治疗肠胃病之良药?
五、西陵之役,羊祜率领五万大军避战陆抗,回撤襄阳途中,是否给陆抗遗留军粮八百余石?
邱成见杨肇拿着“条件”陷入沉思,就貌似淡淡地说:“其实,这些问题,已经有人奏达圣听。我的那些朋友不过给你一个早日离开有司天狱,重新统帅三军的机会。这些问题,很多牵扯到平南将军羊叔子。羊叔子九世公卿,又是羊太后的胞弟。你就是实话实说,与羊叔子也无大碍。比如西陵之役惨败,你身陷囹圄,羊叔子却照样是威镇襄阳的大都督。再把话说透彻一些,羊叔子在西陵之役惨败廷辩奏疏中,自己主动承揽了责任,你就是有些推卸的意思,也无碍你的声誉……”
杨肇忍不住打断邱成的话:“典尉大人,能不能容我考虑考虑。再说,牢房太冷太湿,犯军脚手冻伤,已经不能握笔。”
邱成盯住杨肇说:“杨将军可以从容考虑考虑,从今天开始,我给你换一个上好房间,一天三餐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就有了。”
冬月将尽,羊祜带着夏侯氏一起回到京城洛阳。
本来,羊祜此次回京,原本不带夏侯氏同行的。可夏侯氏“日废三餐食,夜湿一臂枕”,羊祜不得不同意老爱妻生死与共、祸福同当的哭求。
夏侯氏出生官宦世家,知道伴君如伴虎的危险,也知道没有了尚书左仆射的官衔,不是中军将军,就没有随时晋见万岁的资格。丈夫此次回京不是奉旨,万岁一不高兴,擅离镇守就是一项可以下狱的大罪。
按照夏侯氏的小算盘,只要自己跟着回京,羊太后就有看望弟妹的理由。有了与羊太后见面的机会,何愁不能将西陵之役惨败的实因告诉羊太后。羊太后只有知道实因,才能在万岁面前给予转圜。
作为知妻莫若夫的羊祜,怎会不知道夏侯氏的小算盘。一回到洛阳城北部贫户区小井巷“将军府”,羊祜就对夏侯氏约法三章,只准呆在将军府和羊忠调配一日三餐,不准私自去求羊太后到皇上面前为自己转圜。其实,羊祜自己多虑了,腊月初二一大早,他正要离开小井巷将军府前往乾明殿面见万岁,就被晋武帝的贴身太监张义堵了个正着。
张义没了往常对羊祜的恭敬,冷了白白净净干干瘪瘪的外婆脸,拦住将军府那辆很显破旧的安车说:“平南将军羊祜听旨,奉天承运,万岁口谕,平南将军羊祜不经奉诏,私自回京,擅离镇守。着即日起在家闭门思过,待有司议罪后听候朕的旨意,钦此!”
羊祜山呼万岁谢恩毕退回将军府,张义身后一干军卒就把守了将军府的大门。宣旨后的张义对羊祜陪了一个很外婆的笑说:“请羊将军原谅,张义只是奉旨行事,将军府所需油盐酱醋,皆由军卒代为效力——羊将军海涵,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就在羊祜即将到京的前两天,中书令荀勖把《羊祜八不可赦大罪》呈给晋武帝御览,荀勖特别解释说,本来早该请万岁御览的,只是事牵平南将军,唯恐王戎、王衍挟私构陷,所以才有所迟延。
羊祜很幸运,杨肇最终没有写出贾充他们满意的证词。即便如此,晋武帝御览了一面之词的《羊祜八不可赦大罪》,仍然龙颜大怒:“朕重羊叔子,羊叔子负朕。皇帝不认人,认人当不成。传旨!着郎中令张华立赴襄阳,监押羊祜属下从事郎中邹湛等人回京待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