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们老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rdo;老太太声音不大,但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淑绣很好奇这个老太太到底跟夏嬷嬷是什么关系,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质问夏嬷嬷这个在王家也算是除了王老夫人谁也不让的老仆人。
&ldo;突……突发气疾,一口气没上来,就‐‐&rdo;夏嬷嬷结结巴巴地说。
&ldo;行了!&rdo;老太太冷冷地打断她,&ldo;我告诉你,这宅子里除了我们仨,没有第四个人了,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实话。&rdo;
&ldo;实话……&rdo;夏嬷嬷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ldo;上吊。&rdo;
老太太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淑绣忙上前扶住她,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老太太的嘴唇颤抖着,怔了半天,吐出一句话:&ldo;当真……是她自己上吊的?不是被人害的?&rdo;
夏嬷嬷点点头,又苦笑一声,问了一句:&ldo;说起来,怎么着,算是人害的呢?&rdo;
老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ldo;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rdo;
夏嬷嬷点点头,转身走了,淑绣眼见着夏嬷嬷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转过身看着老太太:&ldo;老夫人,我能问您一句实话吗?&rdo;
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一样有些茫然地看着淑绣,木然地点点头:&ldo;你问吧,现在没什么实话不能说了。&rdo;
&ldo;那天,我在湖边看到的人……是不是王家老夫人?&rdo;淑绣想了想,&ldo;她披着斗篷,我没看清她的脸,但是我认得她脚上的那双鞋,鞋面是我给她做的。我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现在,您能告诉我么?&rdo;
老太太抬手拭了拭眼泪,点点头:&ldo;我给你讲过湘眉的故事,讲过沈家周家潘家三个女人的故事,其实在咱们这樟和村,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故事‐‐&rdo;
从前有三姐妹,是县里出了名的姐妹花,三姐妹从小家教严,从识字那天起就开始背那些什么劳什子&ldo;女儿经&rdo;。女儿经要女儿听,&ldo;习女德,要和平,女人第一要安贞。莫与男人同席坐,莫与外来女人行……&rdo;三姐妹就这么一路念经念到嫁人的年纪,从来没怀疑过什么。大姐像很多徽州女子一样嫁给了一个商人,也像很多徽州女子一样守了好几年的活寡,然后盼来的是丈夫置外宅的消息,大姐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笑,丈夫穷,莫生瞋,夫子贵,莫骄矜……男人贫,女人就得跟着贱;男人富,女人一样要跟着贱,这是什么世道!大姐烧了那些女红刺绣,烧了那些女儿经节孝经,要求了休书回娘家,娘家却拦着不让回。
儿啊,你这一回一闹,我们家的名声可就毁了,你两个妹妹可都想寻个好人家嫁了呢!母亲抹着泪哭天抢地地劝着女儿。
夫君话,就顺应,不是处,也要禁。这是规矩,你奶奶、你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父亲气急败坏地说。
大姐觉得心凉了,事到临头,生身父母居然狠命地把自己往外推,丈夫不要自己,爹娘也不要自己,谁还要自己?大姐冷冷地望了父母一眼,望了懵懂的妹妹们一眼,一个人咬牙回了家‐‐丈夫的家。外人的白眼和亲人的冷眼比起来,还是外人那里更好混日子。大姐就这么混着日子,数着天数,数到自己的父亲病逝,数到自己的丈夫横死,数到自己的妹妹出嫁。妹妹出嫁几个月以后,母亲突然慌慌张张地来找大女儿,事情很简单也很荒唐,二女儿和一个年轻后生私下相好,那后生要出门做学徒,两人意乱情迷之下居然就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现在二女儿由姨妈作主嫁给了一户姓王的人家,现在二女儿怀孕了,但是算着日子怎么算怎么糊涂,说不清这孩子到底是那年轻后生的,还是自己正牌丈夫的,事情不敢张扬,只有私下商量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生下来送人,就说生的是个死孩子,免得五官长开了才被人发现不像自己的亲爹,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生的是个女儿,还好还好,若是个儿子,说是死婴那可就晦气了,女儿死了倒是好事,算是个下一胎的儿子积阴德呢,母亲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又看了大女儿一眼,拍拍女儿的手臂:这次的事,还得劳烦你来担着了。
坐月子是在大女儿家里坐的,女婴也是大女儿抱出去交给一户可靠人家的,到头来生个死孩子的事儿还得大女儿担着‐‐谁让大女儿是寡妇,还是个上没有老下没有小的独门寡妇呢。二女儿嫁的虽然不是大户,但也勉强算个殷实人家,全家都得指着二女儿来撑门面呢,这个时候,自然得牺牲掉一个,于是就对婆家人说是这大女儿命硬,克死了丈夫克死了父亲又克死了自己的小外甥,婆家自认倒霉,请几个高人做场法事超度超度死了的,保佑保佑活着的,也就完事了,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二女儿再和自己的姐姐来往,怕再把自家的孙子给克死了。
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大姐也算是看透了,别人的白眼是刀子,割一下疼一下;自家人的冷眼就是锥子,扎一下透心凉,透心疼。于是大女儿自己搬到村子里最偏的地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亲娘、亲妹妹,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二女儿在王家当自己的太太,很争气地生了两个儿子,丈夫死在外面,二女儿服侍老人拉扯孩子,做了徽州最标准的节妇,二女儿做过失节的事,所以做守妇又比别人多一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出个差错,翻出自己那些陈年烂账来。这样小心翼翼之下熬出来的日子,竟然比别人家过的更好,因为别人是尽心,她是太尽心。因为孩子有出息,生意越做越大,又出钱捐了功名,官场商场两得意,还给自己守寡二十年的母亲挣来一块皇上亲笔题字的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