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居然是一副教训他的口气,“是让百姓免于满清暴政奴役,是为人民谋福利。这才是目的。反清复明只是手段。为什么天地会在百年前那么有群众基础,因为它是给天下被压迫、且心存反抗的人民一个庇护所,而不是郑成功或者哪个姓朱的私人武装。”
苏敏官盯着她那张开合的淡红色小嘴,琢磨着那些陌生的词。
还“群众基础”,不知又是她哪个洋码头听来的。
不过,他也不是一次听了。也不难理解。
不仅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在同时期的欧洲,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如火如荼,巴黎人民正在反复革命,《资本论》初稿已成,第一国际呼之欲出。
看似先进了一百多年的理论,其实土壤早就成熟,属于“当代思潮”。
跟中国人并没有时差代沟,只是隔着个大洋而已。
虽然离历史书中那“先进思潮传入中国”的时代还有些年头,但茫茫时光之海,又有谁敢保证,在第一部译本出版之前,这些概念从来没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叫响过呢?
大清看似封闭落后,但当它的人民开始睁眼看世界,所受的冲击足以打破一切心灵的壁垒。良莠不齐的洋词洋书译介得乱七八糟,随便去码头转一圈都能学到些不知所云的新时髦。人们如同二八月乱穿衣,对那些看似匪夷所思之事,反而更容易全盘接受。
就算林玉婵现在跟他讲外星人,他大概也能跟着猜一下他们长几只眼睛。
不过眼下他无暇消化。一汪清泉匆匆席卷燥热的心灵,转瞬即逝,冲刷出一片全新的土壤。
他情绪不显,撩起眼皮,淡淡道:“所以呢?”
林玉婵小心说完一句,见他好像没有把她当妖怪的意思,大胆继续。
“所以,要达成一个目的,可以通过多种手段,不必吊死在一个方法上面。
“你现在不管做什么,只要是给人民谋福利的事,只要不亏良心,就是正事。
“‘同乡会’范围内没有黑帮敢骚扰,大家互相帮衬着讨生活,遇事有个主心骨,少受人勒索剥削——这不就是你描述的、几百年前的天地会的模样么?除了少一句口号,其余的返璞归真,你在天上的祖师爷看着都应觉眼熟。
“小白同志,你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他要听她的看法,她就照实说。当初对着赫德她都敢现编小作文,不怕让人觉得是异类。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她。苏敏官半垂着眼,目光扫过四周苍翠,眼尾的弧线越来越柔和,抿着的嘴角慢慢放松下来,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许久,他抬手,用袖子轻轻蘸干腮边的汗珠,朝她弯眸而笑。
“嗯,我也这么觉得。”他轻松地说。
林玉婵:“……”
扑街仔,还学会拿腔拿调了!版权费给了吗就“你觉得”?!
他大笑,钻出那陈旧的牛角尖,弯腰抖开包裹,抓出里面的洋枪。
“继续吧。待会天就热了。”
林玉婵赶紧答应。但这次她可不敢太热情了,把那枪管当成随时吐信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询问地看他。
“今天不开火了。”苏敏官收起火药袋,“先从站姿开始。若想不受伤,全身不能松懈。”
她乖乖按照他的吩咐立正站好。
阳光从层云里射出来,斜照在她耳后,晒得她半边脸蛋热辣辣。更有军训的感觉了。
不过她没晒多久。苏敏官有意无意地立在她斜后方,给她挡了太阳。
简直模范教官。
苏敏官欠身,从头到脚检查她一遍,发现这姑娘意外的很有天分,立得像模像样的,大概在租界里没少看洋枪兵操练。
(其实是在电视里没少看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