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没答言,我却看他面部微微抽动。太子爷叹口气,道:“斗了多少年了,先是我,后是四弟,你还不累?现在胜负已分,我们就都是斗败了的,认了吧。”
八阿哥淡淡道:“二哥你认了命,还不是这个结果?”太子爷不语,看着八阿哥,后者嘴角噙着丝冷笑,眼中光芒毕现,雾气全无。这时我才醒悟,他早就选择了要对抗,决定已下,人反而松弛。他那些笑容背后带着的是某种决绝,就好似重重乌云镶上的金边,诡谲地夺目,阴恻地耀眼。
太子爷显然明了,当即只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八阿哥垂目作了个揖,返身要走,忽听太子爷道:“可否停下说句话?”竟是冲我说的。
我看了看八阿哥,他不置可否,只是自行出了门去。我转过身立住,静静回望。太子爷却不说话,嘴边眼角的皱纹沟壑分明,只是眼中柔和之色冲破浑浊,轻轻地投向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印进去刻起来。
我心里微颤,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倒是他打破沉默,轻声道:“洛洛,现下跟了老十三,对你才是最好的。”我苦笑了,道:“不可能了。”
他摇摇头,道:“未必尽然。你只等着便是。”我也只是摇头,不停苦笑。他见我如此,也不再说,这时冯才已经在门口候着,想是八阿哥叫他来催。
太子爷无奈的笑笑,送我向门口,踌躇片刻后说道:“洛洛,我想可能以后再没机会了,只有这时问你,我以前对你做的,你可曾怨过?”
我看着他憔悴已极的脸,只觉得在这面容之前那种种纠缠早就无影无踪,一切不过是命运。
想了想,我清清楚楚地回答他:“不。我从未怨过你,无论什么时候。你是佟佳芷洛永远的太子爷。”这是我自己说的,也是为曾经的芷洛做的答复。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下的太子爷对我轻绽笑容,欣慰而满足。年少岁月时的他,与芷洛终日为伴,其幸福或许也不过如是。
八阿哥正在院门等着我,我快步走过去。他环顾整个花园,轻声问我:“这种日子,你愿意过么?”
我耸耸肩:“哪里对我都是一样。但我知道,你不行,所以我不会劝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
八阿哥定定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无论什么结果。”
我点点头。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开始为了书写自己的历史而挣扎,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挣扎,就是后世的历史。
他忽然一笑,道:“洛洛,别这么看我。从你我认识那时你就总这样看我,就好似……我是你房中那只病死的鹦哥儿。每一次我总以为你有什么话儿和我说,结果等了又等,最后却不是。”
我此刻确实是满心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来,只有默然调开眼神,却忽地瞥见庭院角落里的人影,那是菊喜。她茕茕而立,身子很是单薄。
我下意识地走向她,她愣了愣,也迎面走来。我打量着她,却见她竟比从前做丫头时还要光彩几分,不禁大感意外,随即想到让她陪在太子爷身旁,自然地狱也是天堂,被囚禁也是常相守,焉能不幸福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这么多年了,好好陪着他。”
她竟然也抿嘴笑了,挺好看的,从前的芷洛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是这样吧。
可随即她咧开了嘴,哈哈的乐,并一发而不可止,边笑边瞟着我,越笑越大声。我被吓得倒退一步,幸好身后八阿哥一把扶住了我。菊喜看了看我,又看看他,更是笑得声嘶力竭。
八阿哥正拉了我要出门去,却忽然听得身后狂笑声停歇,只是咯咯的声音,遂回头一看,只见菊喜正狠狠抹去满脸的泪,昂起头对我冷冷地道:“我是会陪着他,可是他要的永远不是我,多少年都是一样。这么多年的仗,只有我自己在打,到头来却是你,赢了。”说完,她挺直了背,转身离去。
我任八阿哥把我拽上了马车。菊喜对我的怨恨,这么多年竟都未变,这只能说,她对太子爷的心意,也同样的深。她或许本以为守在他身旁,就是幸福;时间长了,便要索取那整颗的心,想来却是不能。我深深吸口气。唉,今天动的感情是太多了,多少年的情绪波动敢情都攒到了这一刻,这可不行,正准备借马车上的空闲打个坐,却忽听得马车轱辘一声停了下来。冯才在前面回道:“爷,怡亲王的马车正往这边过来。”
我陡然一个激灵,八阿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扬声道:“靠侧,让怡亲王先行。”
马车晃悠悠地向旁靠去,我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坐直身子,小心地看向窗帘。窗帘密密实实,遮住了外面的光影,遮住了里面人的脸。
相见么?早就回不去了,谁都早无法像当日般儿女情长,见了也不过是徒增苍凉。我心中狠狠地叹了口气,还是打定了主意,转过脸来,照旧坐好,等待车队过去。八阿哥鼻观口,口观心,也只是默默坐着。
车夫的吆喝声渐近,第一辆马车走过,我咽咽口水,低下了头。车声辚辚,每一下都辗在人心上。
第二辆马车又驶过来,我闭了闭眼,心瞬间平静。八阿哥也起身坐在了我一边。
外面是马儿扑哧扑哧的喘气声,车夫忽而响起的喝声,还要冬日傍晚特有的呼呼风声,夹杂在其中,我隐约听到十三的说话声,这已经又是隔了三年。而我们现在,只隔着一道窗帘。
八阿哥不轻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又放开,忽然抬手掀起窗帘。
我眼前一花,薄薄夜色中十三的侧脸,就出现在近在尺间的马车上,看不分明,却那样近,那样真实,好像我一抬手,便可以触碰到他的脸庞。
马车继续与我们平行着驶过,十三直视前方,身子一动不动。我偏过头透过车窗看他,一动不动。八阿哥的手定格在窗帘上,也是一动不动。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秒钟,马车已经就要过去,我闭了闭眼,正要收回身子,却见十三像忽然想到什么,骤然转过头来,看向我们的马车。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呆住的脸,一闪而过,再看不见。我怔怔坐回,只觉他的面庞不断放大向我袭来,袭来……他与我上一次见他并无甚不同,只是眉宇间少了些倦意,又多了些年少时的刚劲。不过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想来早无往日般闪亮。
八阿哥轻放下窗帘,嗯了一下,似哼声又似叹气,叫冯才:“走吧!快快的走!”
冯才高声应着,马蹄声渐起,马车“得得”的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这是康熙六十一年深冬暮色的一景,仿佛也是我们各自人生的一景,就这样,在不同的马车上,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那日八阿哥送我回府,当即又换了衣服进宫里去,康熙的这场丧事之旷日持久,自不待言,想来恰恰也给了众人喘息谋划的空间。
一转眼又是三四天过去,这天一大早我正待起身,奂儿快步走进来帮我梳妆,低声道:“听说十四爷抵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