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接过孩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却忽然领悟他在想些什么,不禁仍是心中一恸,鼻子发酸,忙把香油瓶塞在他袖里,推了他出门。
第二天,我吃了午饭,让小厮驾了马车再送我去香山。到了山脚,我下车向山上走去。
山路甚远,爬到半程,虽是寒风彻骨,好在日头正好,我仍是全身有些冒汗。幸好那小屋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慢慢地走上前去,一时心绪万千。
陪伴叶子的日子,我曾多次想到要不要再来这里;每次想到,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来了之后干些什么;问完了,自己都会决定不来,不看,不想……
昨天十三的一个眼神,却让我下定了这个决心,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再来这里看一看。既然心中想来,何不随性而为?许久以来我忘记了该如何顺应自己的心,现在是时候了。
小屋仍是原先的小屋,只是此时已是深冬。屋顶厚厚地积了一层雪,斑驳处露出它的本来模样,就好像我记忆里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们的住所一样,只是不知道打开了门,里面会不会有七张小床。
我避无可避地想起了那个秋天,我和十三在这里结成夫妻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我并不感觉哀伤,甚至没有黯然,只是默默回想,闭上眼睛,往事如梦美好,心中仍觉甜蜜幸福。原来有些时候,回忆真的能够让人心醉神驰;曾经拥有,便真的可以满足。现在的我,甚至比昨晚看到十三的脸那一刻,还要舒心顺意。
我缓缓睁开双眼,踏雪上前,推开房门,不禁僵在原地。
四壁上挂满了画,画里都是我,每一个我都在笑,笑得整个屋里春光灿烂。我从晕眩中恢复,走上前去,定睛细看。
一张画里,我还梳着喜鹊尾,仰着脸不可一世地笑,自以为可以操控天地;另一张画里,我捧着双腮,眼神空洞,好像在睁着眼睛打盹儿,嘴边却带着一个茫茫然的傻笑;还有那一张,我捧着一个大大的雪球,笑得前仰后合……
接下来,我发现了一张最角落里的画儿。那是个夜晚,唯一的一颗星醒目地在天边闪烁,无尽草原,紧连天边。画里的我明显不再年少,斜斜地倚着一匹白马,坐在草地上,正与画外的我四目相投,轻扬嘴角微微笑着,沧桑却恬淡。
我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轻轻抚摸画上的自己。虽然那画得只有几分形肖,却有十分神似。我知道,我知道,他画的时候有多用心。
似乎呼应着我的心声一般,门轻轻地开了,我回转身去,看到了十三。
他一跛一跛地迈进门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走到我的面前,轻声唤道:“洛洛。”我忽然有一阵冲动,想在这个曾经仅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地里,真正地放纵自己的心。我确实这么做了。
我骤地投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双肩。他几乎在瞬间搂住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来,慢慢与他分开,十三握着我的手,带我到桌边,取出了一个盒子递给我,柔声道:“打开吧。”
我轻轻地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一些红色的碎片。我一阵诧异,再伸手去摸,才发现这竟是一片叶子的碎骸。
我喃喃道:“这……是那片红叶。”
十三轻声道:“无论费了多少心思,它终究还是会碎。”说着又把我拥进他的怀里,在我耳边低声道:“但有些事情,我实在希望可以挽回。”
我静静地伏在他肩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只愿这样和他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没有诸事烦忧,没有人声喧扰,什么都不用想。
我和十三并肩下山。他腿脚不便,我轻挽他的胳臂,像老夫老妻。我侧头看着十三,他脸上平静如水。自从我回京以来,他的脸上就从没有过大喜大悲,想来我也是一样。
那份曾经汹涌澎湃的感情,现在已经化作了涓涓细流,在我们各自的心里静静流淌,无论两人能否相守相见,都能时时感到它们的存在。
就像现在,我的心里宁静而温暖,只想轻轻微笑。
翌日清晨,我刚刚起床,秀吉就急火火地侍候我起身,道:“格格,怡亲王府送来了帖子,请您过去一叙。”我一愣,旋即想到,自然不是十三,而是十三福晋请我过府,想是为了前天珰珰的事了。或者,还有别的……
我挥了挥手,道:“谢了,推了。”秀吉不安地说:“老爷子一早替您推了多次。可那来人急得什么似的,说福晋的命令,他如果请不到您,也就不必回去了。”
我怔住了,这算是什么鸿门宴?我还非去不可不成?当下道:“正好,便让他在咱府里寻个差事做。”
秀吉一乐,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笑嘻嘻地说:“那人回去了。”我点点头,便不在意。
一上午悠悠过去,忽然有人又来通报:“怡亲王福晋上门亲自道谢!”我闭了闭眼,看来避无可避了。
十三福晋带着珰珰,未带任何随侍,两个人立在外堂中,一般的冷冰冰的脸,一般地将眼神投向我。十三福晋虽是显出老态,却自然地流露出骄傲的神气。
十几年来,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怨恨我,以后也将会一直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完。我认了,这是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