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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古怪的年头比长毛造反还厉害。七八个草头王都叫司令啊,他们连起手来像拉网一样,一遍遍在海边、在平原,在南南北北这么一大片地方拉过来拉过去。成天劫掠,鬼哭狼嚎,老百姓死不了也活不成……”
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时,我就趴在她头上的树桠上,从上往下看着。她的白发下有一个深凹,母亲说那是被老奶奶的木槌打的。我从树上滑溜下来,抱住她的脖子。这时候她就不再干活了。我缠着她讲故事,讲啊讲啊,讲个天昏地暗才好。这是我赖以生存的粮食。不吃饭可以,不听故事可不行。我会赖着不走,不回茅屋。妈妈喊我了,接着又喊外祖母。父亲不在,父亲如果在旁边妈妈就不敢这样喊我了……“我讲我讲。今天啊孩子,今天我要讲的是一桩怪事,是这里上年纪的人都知道的事呢,不过他们都闭上嘴巴不说……他们害怕老天爷怪罪,顶多在黑影里低头弯腰咕哝几句。听说有一个人不信这个,仰着头就说起这桩怪事,刚一张嘴巴你猜怎么?一股从北边刮来的黑风就塞进他的嗓子眼里了,结果他就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外祖母弯着腰,紧紧搂住我,用她又大又厚的左
边开口的衣襟包住了我,像呵气一样在我耳边讲了起来。她一边讲一边打抖呢。这果然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故事,是让人一辈子都要记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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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本来大白天什么都好好的,谁想到日头一落山就变了脸。老天爷可不是人脾气,他老人家说恼就恼。得了,只听得沙沙一阵响,家家窗户上都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糊了一层。伸手一摸是黑泥,是粘上的黏沙。这些东西有一股腥气,就像河汊子里沤过了一千年那样。出门一看,老天爷,吓死人啊!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贼风老往人的衣领里扎,一扎进来就钩皮钩肉,像被蝎虎子咬上了一样。一个大扫帚星挂在东南边,尾巴就像老狼一样拖着拽着,连满天的乌云都遮不住它,你说这是什么征兆?再听听街上的狗,平日里它们一黑下天来就咬啊咬啊,那是咬二十里外的刀光——不管是什么时辰,只要它们扬着脖儿往一个方向嗅一嗅,那就得没命地咬,因为那儿一准有杀人的刀斧手被阎王爷雇了去,刚刚办完了事儿,正享用他的一壶烧酒呢。那一群狗就是咬这个的,它受不了空气中这样浓的腥气。土匪司令比阎王爷的刀斧手厉害十倍百倍,他们动了杀伐,那股腥气就冒起来,像一股黑烟一样,上杵天下杵地。那一群狗就是咬这个的。可是今个夜里怪了,狗都一声不吭了。它们吓得蜷在自己的窝里,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那是怎么了?原来是大灾星离得近了,连狗都吓蒙了,尾巴夹起来了,躲进旮旯儿里了。那个大扫帚星十有八九就是灾星,它是从河边上映进河里,然后又映到天上去的。那个大灾星就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可它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咱还不知道哩。有老乡事后说:如果事先知道了大灾星在哪儿就好了,因为世上凡是这种大凶的物件,都有个从小到大的空当儿——就像七步蛇和恶狼毒蝎一样,在它小的时候,像小拇指那么大的时候,人用脚后跟一碾就碾死了它;可若是等它长大了——它一见风就长啊,风一吹它就要飞快地长起来,长啊长啊,眨眼长成了一个大灾星,到那时候谁也制不住它、收拾不了它了。它张开血盆大口咬死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偿命,吐一口恶气就能毒死成百上千个村庄,后腚前身喷吐的都是恶水和毒气,一喊云彩都打颤颤,连月亮不小心都得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遇到天冷的时候,月亮就变得脆生了,嘭哧一声跌下来,啪啦啦摔成了一地碎屑子,然后就没有月亮了。没有月亮的大黑天正是大灾星可着劲儿折腾的时候,它长大了,性子凶了,在河两岸上上下下蹿腾,一门心思就是播灾造难。
那天晚上风越刮越大,有一声声瘆人的闷叫掺在风里,一闭眼睛就能听见。这声音才叫吓人呢,老人小孩都两手伸出来堵耳朵,趴在地上炕上直哼哼。后来连蜷在窝里的狗也被这声音吓得蹿出来了,它们不会像人一样堵耳朵,只能在这声音里上蹿下跳,用蹄子扒地。有几只狗当场就吓死了,口吐白沫一伸腿就不动了。天空有一霎突然就凝住了,星星再也不闪了,风也止了,就像一座钟表猛丁儿停了摆一样。可这不过是一霎儿,这一霎儿,都听见咔嚓嚓响了几声,接着就有一道紫光从扫帚星那儿刷地溅了个满天满地——大风立马就呜呜刮起来,刮那个凶!这风夹着沙子黑泥漫天里冲荡,那股血腥气又阵阵顶人的鼻子了。人们呛得慌,都跑回屋里,关门堵窗,再用被子蒙头。
大约是下半夜了,从天上掉下什么东西,啪啦啦又打窗子又打门,而且一阵儿猛似一阵儿。大伙儿吓得趴不住了,从被子探出头一看,老天爷,不得了啦,窗户上有一只只大手在用力地拍、拍,拍一下就有血水顺着玻璃往下流。这是发生了什么凶案,在告急、在招呼咱出门?再看那拍动不停的大手,只有巴掌和一小截儿胳膊,并没有连在活人的身上……这一看哪,十个有八个吓得昏死过去。这断手断掌拍那个凶啊,直拍了半个时辰,越拍越轻,越拍越轻,最后一只只全都掉到了地上……大伙儿还是大气都不敢出,一直蜷着。直蜷到天亮了,风停了,霞光射到了窗上,这才敢试着打开一道门缝。
在屋外,都想找掉在地上的断手断掌,结果什么也没有——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河边红梢柳的枝叶——那红色梢头上的颜色浓极了鲜极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却沾在了手上:那鲜红的东西原来是血……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