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年轻的时候只看得见男人英俊潇洒、忠肝义胆,看不见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么好教他为难呢?我就跑回去,说他只是个被我骗的大傻子,什么事都没有,白替我担罪名,我还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脚帮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这些。”
“老杨在丐帮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没过多久就给他平反了。我呢,知道这辈子跟他没什么缘分了,中间还闹着玩似的嫁过一次人——当时过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嘛,有个喜欢我好多年的男人冒着风险偷偷收留了我,这人后来得了重病,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说‘要不临死之前,我给你当一回老婆吧,省得没人给你送终’。”
“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多年,那段颠倒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关牛棚的放出来了、劳动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运气不错,又有行脚帮的旧人照顾,也跟着浑水摸鱼,恢复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张美珍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车把她俩送到一百一院门口。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围观的人们早就散了,小院静悄悄的。杨老帮主被救护车拉走抢救,当时手里拎的木拐杖此时正戳在传达室门口,古拙而寥落。张美珍就走过去,把拐杖捡起来,擦了擦杖头的浮尘,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扔这了,也不怕让人给拿走。”
传达室门前的小灯勾勒出张美珍脸上的皱纹,她拎着拐杖絮絮叨叨的模样让甘卿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出,她真的是个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张美珍没回头,抬头透过小院里稀疏的树冠,望向六楼的某一间——杨老帮主家里亮着灯,那祖孙俩下来得匆忙,之后又直接去了医院,没顾上关灯,此时他家在一片静谧里突兀地亮着,像一只浑浊又温柔的眼睛。
“我遵照约定,给我男人送了终,他的老婆也在好几年前就在人间刑满,走了。那几年男未婚、女未嫁,虽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张美珍呓语似的说,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抓六楼落下的灯光似的,昏黄的光又无情地从她指缝里漏下来,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叹出口雪白的雾气,“可真是好日子。”
“我们重新认识、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荆棘花,他也尝够了起起落落。
“先开始,社会还不太开放,大家都有一点藏藏掖掖的,有时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时候说两句话、写张纸条、塞点东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藓,越是阴暗潮湿的背光处,越是生长得肆无忌惮。
“我觉得自己苦尽甘来,这辈子算是熬出头来了。”
张美珍低下头,模糊地笑了一声。
没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纵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问:“是因为……行脚帮和丐帮有宿怨?”
行脚帮和丐帮的宿怨自古就有,因为这俩门派都是网罗天下乌合之众、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的,业务定位有点重复。而虽然两派各有辉煌、各有败类,但相比较而言,丐帮正派一些,行脚帮坑蒙拐骗起来更没有下限。
行脚帮看不上丐帮道貌岸然,丐帮也不大看得上行脚帮邪魔外道,竞争再加上正邪两立,冲突难免。
“名义上是。”
张美珍说,“我师父在行脚帮里辈分高,王九胜之流要是见了我,都得捏着鼻子管我叫‘师叔祖’,我手上还有红蝠令,虽然我本人不爱管事,但各大门派渐渐恢复活动以后,朋友们捧我,还是让我当了个挂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惊。
“可我真不是那块料,”张美珍一摊手,“在这方面,我倒是跟老杨差不多,你要是让我像王九胜那么利用门派钻营出什么门道来,打死我也办不到,我没那个眼光,也嫌麻烦……何况我这个人,平时就四六不着的,还没有老杨在丐帮的威信,所以今天这桩事,三十年前我就经历过一次了。”
“我想缓和行脚帮和丐帮的关系,本来么,解放后也不讲‘三教九流’了,丐帮的叫花子们都找了工作,行脚帮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没人敢拿出来使了,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以后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么?”
“我一心红地想和老杨联手操持这件事,但没想到自家后院有个王九胜,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北舵主的位置,还生怕我有了丐帮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杨那边有个杨平,杨平过了十岁以后,个子一直没长起来,连声音都还有点像小男孩……我害得他们父子住自行车棚,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病’是因为我……还有他妈早死,也是我气的。”
“我确实……也不能说冤枉。”
张美珍顿了顿,“所以这二位一拍即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