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娘子叹道:“也算你命大,若非圣女见到秋姑娘心情激荡失于细察,否则以她的精细焉会看不出个中端倪。”凌锋傲手撑柱壁,人轻轻落下,身若轻鸿。紫竹娘子见状暗喝一声采,随隙又蹙眉,“他武功虽高,但圣尊宫是何许地方,只怕进得出不得。何况圣女狡诈多端,她既起疑心,必不肯善罢甘休,而且刚才又折辱于秋姑娘手。”
秋雨痕忍不住道:“我哪里有折辱她了。只是见她出手阴狠,出言劝她几句罢了。”红叶娘子道:“圣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即使是好心,她也以为是歹意的。”凌锋傲见秋雨痕以手抚胸,连咳数声,问:“我见她才进门,便不分青红皂白的下杀手,你可是受伤了?”秋雨痕冷冷:“今日之秋雨痕非昔日之沈梦怜。”
紫竹娘子拉着红叶娘子的手,问:“弃宫远逃是叛逆大罪,你可要思量清楚了。”红叶娘子凄然道:“主公自有圣女,与我姐妹已少夫妻情义。圣女执掌宫规严苛,大有要将我们斩尽杀绝之意,想银屏娘子乖巧柔顺,还不明不白地难产而死,何况我们平素与她多有争执,积怨已深,不知要落个怎样的下场了。不如及早逃走,纵使九死一生也胜永无天日的过日子。”转眸望定凌锋傲,“如今得锋哥相助,更多了几分把握了。但我不欲独往,唯妹意下。”紫竹娘子沉默良久,才道:“你我二人素来姐妹情深,小妹自然唯姐马首是瞻。”两人相拥而泣。
凌锋傲看着秋雨痕,“沈……”又迟疑着改口,“秋姑娘,你意下如何?”紫竹娘子道:“秋姑娘很快就要和主公成亲了。”凌锋傲错愕,随隙又醒悟,“多年心愿得偿,恭喜你了。”秋雨痕淡然一笑,但眉间眼底却无丝毫喜色,凌锋傲怔然。
秋雨痕向红叶、紫竹道:“你们不愿留在这里,也勿需冒险潜逃,我去相求南群,放你们远走就是。”凌锋傲目光闪烁,“你有十足把握?”秋雨痕语塞,若是多年前,有人如此相问,她定会付之讥诮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做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如今,细细思量竟发现对李南群已毫无了解了,不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的意思,更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凌锋傲道:“你若无把握还请千万不要泄露此事。纵有千难万难,我也会尽力做到。其实,我潜入圣尊宫原是为救其他二人的。只是……”秋雨痕奇道:“你还要救谁?”凌锋傲道:“一个是我家的侍女江雨兰,另外就是受薜思过、林忆昔所托搭救他们的小妹妹。”
秋雨痕乍惊又喜,“两位大哥他们可好?”凌锋傲摇头,“不好。他们两个都受伤不轻,薜思过大病了一场几乎死去,至今未愈。否则,收到雨兰的求救书信后岂会只有我一人独闯了来,他们两个只怕早飞似得来救你了。”秋雨痕潸然泪下,“两位大哥待我委实太好。只是薜大哥素来体健,怎会重病?”
凌锋傲叹道:“想当初雪舞寒梅傲矗武林,何其威风。而今却只剩他一人落拓江湖,再加之伤重不愈,焉有不病之理。”秋雨痕幽幽道:“说到底,事情皆由我而起。”想到诸事皆出自清风道长挑拨而起,心里已寒,又问:“你可寻见雨兰了?”凌锋傲道:“我与雨兰一直讯息不断,寻她自比寻你要易上百倍。与你一样,她也被软禁了,可守卫却比这里要松懈多了。”秋雨痕皱眉,觉得“软禁”二字实在刺耳,转念想想,又确实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词来说明她与江雨兰目前的处境。
凌锋傲道:“你可愿随我们一起出去?”秋雨痕犹豫,“我是极惦念两位大哥的……”思前想后终难下决定。凌锋傲道:“也罢,如果此地真是你的天堂,你就留下好了,相信你的大哥是会祝福你的。只是雨兰是我凌家的人,她既向我求救,我就一定要救她出去。”秋雨痕急了,“求救,她为什么要求救?她是念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有危险不成?”
红叶娘子说:“岂止危险,简直危机重重,若不赶快救她,今晚的秦双儿就是她的前车之鉴。”秋雨痕的心一阵紧缩,张口呛出口血来。凌锋傲道:“你真被那妖女伤了。”秋雨痕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她闯进来时我全无防备,只想好好规劝她一番,谁知……索性不过气血受伤,无大碍的。只是想到雨兰有些急了。雨兰比我年青,凡事却比我有主见的多,如我能见她一面,去留就由她定夺了。”
凌锋傲振奋起来,“这有何难,我带你去见她。”红叶娘子劝说:“宫上机关林立,出入不易,何况圣女已对我生疑,必加强戒备。”秋雨痕道:“总要试一试的,谅念奴也不能奈我何。”凌锋傲豪气顿生,“纵有麻烦我也不惧。雨痕,你且随我来。”人随话动,飞掠出红叶小筑。秋雨痕尾随紧跟,几个起落已将红叶小筑远远抛至身后。
凌锋傲领了秋雨痕或俯低穿梭于屋宇之间,或踏足飞跃于花木之上。秋雨痕偶一抬头,见碧空中一轮圆月,月色皎洁,玉宇无尘,身边鲜花锦簇,花香轻漫,若是与李南群把臂携手观花赏月,该是何等的惬意。可现在自己却随凌锋傲而去,无形间已对李南群做了否定,日后即使能在一起,只怕这裂痕也是无法消弥的。心绪一分,足下力道用实,一脚踩断脚下的树枝,人径往下落。
秋雨痕大惊,要提气上跃,奈何刚才为江念奴所伤,真气已滞,显然力不从心。凌锋傲飞扑过来相救,百忙中抓住秋雨痕的一支手腕,但人也被秋雨痕的下坠之势所牵,身不由已地向树下落去。
凌锋傲大骇,情急下双足一分一合,钩住树枝,叫道:“下面是毒花丛,下去不得的。”秋雨痕垂目而望,只见树下遍种之花正是日间所见的那种毒花。凌锋傲道:“不要慌,我拉你上来!”秋雨痕见他满目关怀溢于言表,面上一热,忙垂下眼睑,凝气丹田。手臂忽然一紧,知是凌锋傲助她,当下借他力道一提之势,人凌空向上翻去。与此同时,凌锋傲双足所夹的树枝已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喀”的脆响后竟然断了。凌锋傲直直向毒花丛落下。
变故忽生,秋雨痕有心相帮也来不及。眼见凌锋傲顷刻要丧命毒花丛中,不知从何处抛来一方石头于花丛间,凌锋傲生死攸关应变极快,手在石上一撑,借力反弹向上窜起。秋雨痕大惊之下复而大喜,也无暇顾及那救命的大石从何而来,连有人欺近身畔都没察觉。只到那人射出金针才霍然警觉,但已欲阻不及。
只见来人一袭白衣,玉颜如花,正是江念奴,她的金针疾射向凌锋傲双目。凌锋傲身在半空,身形无法象在平地一样灵活进退,一瞬间脑中百念纷杂,是被金针刺瞎双眼,还是落身于毒花丛里,生死只在一念间,他的身形霍得一滞,金针贴着他的头皮擦过,身子重又向下跌落。
江念奴笑道:“横竖都是逃不过的。”秋雨痕又气又怒,揉身而上,食中二指一并刺向江念奴腕处脉门。江念奴发针的手只得缩回,身形暴退。秋雨痕如影随形跟上,以指做剑向她双目又刺。江念奴头向后仰,口中道:“雨痕姐姐,你对我出手也那么狠吗?”秋雨痕冷冷道:“你的手段不是更狠吗?”
江念奴“嗤”的笑出声来,身子一转,头发、飘带一起飞扬开来,风情曼妙令人目眩。她道:“你一向有容人之量,我几度咄咄相逼,你皆能隐忍下来,怎么现在却为了个男人和我拼起命来。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如何的贞德娴淑,情深义重,心里只有主公,原来……哼哼!”秋雨痕听她说得不堪,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斥道:“口齿轻薄,心狠手毒,简直无可药救。”
凌锋傲身形一滞,人复又落下,这一次去势更急,再无转缓余地,内心深知此次必死,顿起一股悲凉之意。这毒花花性甚毒,且似有灵,凌锋傲足才触及一枝半蔓,花堆中的枝蔓已卷了过来,蔓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刺,一入肌肤已痛彻心肺。凌锋傲厉嘶,正在这时,两股丝帛飞卷了来,绕在他腰际上。凌锋傲死命抓住那条救命的丝帛,抬头看去,只见一蒙面女子手执帛带,正拼力要将他拉上树去,不料毒花花蔓甚为柔韧,用力一拉之下,固然将凌锋傲的人提高数尺,却拉不断缠在他足上的花蔓,不由低叫出声。
叫声入耳,异常的熟悉,凌锋傲不必细辨已知这蒙面女子就是他妹子凌冰妆。他哑声道:“小心,千万稳住下盘。”手抓帛带,人奋力向一边荡去,欲图挣脱花蔓。身边又一道人影闪过,随隙寒芒一闪,花蔓尽断,凌锋傲顿觉足上一松,人借帛带一荡之力,落在边上的草地上。凌冰妆见凌锋傲脱脸,长长松了口气,那斩断花蔓的人已掠至她身侧,不由分说,拽紧她手,强拉了向另一边而去。
江念奴见有二人出手相救凌锋傲,眼中寒光暴射,几次欲出手相阻均被秋雨痕挡了回去,恨然怒骂:“好哇,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了是不是。我拼着受主公责罚也要教训你。”秋雨痕晒然,“只怕你未必有这个本事。”江念奴更怒,扬手向她咽喉处抓落。秋雨痕侧面避开,发现江念奴十指暴长数寸,原来她在与秋雨痕言语针锋相对时已悄悄取了钢爪戴上。那钢爪长约数寸,爪尖又细又利,咽喉处若被抓实,哪还能保得命在。立时竖掌为刀,斫向她手腕。江念奴缩手,动作干脆利落。秋雨痕倒慨叹起来,“念奴自小无父,少有教养,有今天的成就已是不易,我若与她近身相博,树下又皆是毒花毒草,稍有闪失,岂非要令雨兰伤心。她亡父地下有灵也会难过的。”此念一起,手底力道无形下已减大半,见江念奴向已扑来时只是人一矮,从她肋下穿过,双方正好互换位置。
秋雨痕故旧心一起,不愿与江念奴多作纠缠,足尖轻点,飞掠开丈许才停住。江念奴一怔,显然未料及,神情十分挫败。秋雨痕猝然回首,狠瞪她一眼,颤声道:“多年情谊,却换得今天处心积虑的加害。”
江念奴冷冷:“你忒也命大了。”原来江念奴心思细密狠毒,深知自己一身武功远非秋雨痕对手,欲行加害只能暗箭伤人,故而足底暗暗用劲,将树枝震裂,随隙发掌时露出肋下空门,她料得秋雨痕避过她一掌后双方必互换位置,届时只需她一脚踏实,便会跌入树下的毒花丛中。
谁知秋雨痕最后关头偏又动了仁爱之心,脚只微踩树枝,人就弹身而过,随隙树枝断裂。此番变故心念一转便已明了个中原由。
凌锋傲哑声道:“此女性诈,休再做纠缠了。”秋雨痕一点头,掠至草地上,见凌锋傲一足上鲜血淋漓,半截花蔓尤缠绕在他足踝,忙挥剑割去,小声问:“你还走得动吗?”凌锋傲试着走了一步,只觉伤处痛不可抑,知是小刺留在肉里之故,抬头见江念奴依旧呆立原地,忙道:“扶住我,快走。”
秋雨痕搀了凌锋傲,也不辨方向,见路即走,浑不知身在何地了,耳听凌锋傲气息粗重,知他有异,看他一眼,见他牙关紧咬,冷汗涔涔,心里有些歉疚,忖道:“若非他救我,如今辗转呻吟的人该是我了。可是,当年百般受他折磨,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想到这里,神情不免异样。
凌锋傲微微一笑,道:“你要报昔日的怨愤就尽管出手,死在你手里总强胜丧命毒花丛百倍。”秋雨痕不料仅一瞥眼间便被他看穿心事,疑道:“你以为我不敢?”凌锋傲又是一笑。秋雨痕见他身负重伤却能坦然而对自己生死,倒萌生钦配之念,道:“你是为救我才伤的,我若要报仇也要等你伤好。”她只顾说话,脚下被石子一绊,两人一起摔倒。凌锋傲伤口受外物碰及,锐痛难当,直挺挺晕厥过去。秋雨痕大惊失色,拼力相扶,抬头茫然四顾,见不远处露出屋宇一角,忙不迭架了凌锋傲过去。
小楼外观十分熟悉,急切间也记不起何时来过,只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及时为凌锋傲包括伤口。昏厥中的凌锋傲呻吟不止,立刻惊动了楼内的人。门开处,跃出两名侍女来,一见秋雨痕,均有些错愕,防备之势顿消,转目又见满身血污的凌锋傲,才意识不对。这一次秋雨痕出手极快,疾点了二人周身诸穴,二女顿时僵直难动。
秋雨痕架住凌锋傲跌跌撞撞闯入楼里。屋内黑暗兼又心慌意乱,凌锋傲僵直的伤腿受门槛一绊,重心不稳,人向屋内倒去。秋雨痕被他力道牵绊,也踉跄了几步。黑暗里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响不绝,想是撞倒了桌椅,桌上的杯盏摔了一地之故,黑暗里一道银光向她劈来。秋雨痕侧身避开。向她袭击的人虽躲在暗处出其不意地袭击,但功夫实在不高明,招式嫩拙,力道细微。
秋雨痕五指一弯,抓向他的手腕。那人喝道:“何人大胆?”声音又细又脆,竟是童音。秋雨痕愕然收手。
正疑惑间,火光亮起。凌锋傲受门槛一绊,头撞在桌子上,剧痛之下人反而醒转,听得有呼叱声,唯恐秋雨痕暗处吃亏,所幸身边带着火折子,急忙剔亮,又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着,顿时屋中一片亮堂。他受伤不轻,又失血过多,一连串的动作幅度过大,又是一阵晕眩,额上冷汗涔涔,若非强自苦撑,只怕又要晕死过去。
秋雨痕讶然看着偷袭她的人,他只是个小男孩,手里紧握一柄小剑,面目间尚奶味十足。只是骨胳健壮,脸上神情也是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秋雨痕先前听其声音虽已料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却不想竟是如此稚龄的幼童。按理象他这般年纪,即使生在贫家,也还要躲在母亲怀里撒娇了。
小童把剑往前一递,喝道:“你是谁?要干什么?”口气老气横秋,秋雨痕啼笑皆非。见布幔后慢慢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颅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外面的一切。小童见秋雨痕盯着探头出来的小女孩看,惶急起来,赶紧往小女孩跟前一挡,大声说:“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可不许伤小宫主。”秋雨痕见小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义性,再看他胸脯一挺,一副慷慨大义的模样,身子却在不由自主的打颤,可见他心里还是害怕得很,不由微微一笑。凌锋傲击掌称赞:“好男儿,好汉子!”
秋雨痕白他一眼,柔声问小童,“你是谁家的孩子?”小童呆了一呆,似乎不大明白,道:“我不是谁家的孩子,我是阿兰最好最好的朋友。”秋雨痕暗想:“怪不得我觉小楼熟悉,原来是日间来过的南群女儿的住所。”向兰儿招招手,道:“兰儿,你不认得我了吗?”兰儿歪着头打量着她,忽然欢声道:“阿姨。”扑出来投入秋雨痕怀里。小童有些汕汕地放下手里如玩具无异的小剑,讷讷说:“我还以为是坏人。”兰儿娇声道:“阿姨不是坏人,秦哥哥却是阿兰最好最好的朋友。”
凌锋傲抚掌而笑,“好极,好极,小小年纪已情深义重,将来……将来……”注意到二小服饰各异,知他二人身份乃一主一仆,口中的话已有些接不下去了。秋雨痕低头沉思片刻,问那小童,“你是姓秦的?”小童摇头,“我不知道。”兰儿说:“娘说他是秦哥哥呀。”秋雨痕叹了口气,已经明白了。凌锋傲见她神色有异,低声询问。秋雨痕道:“他是姓秦的,你看看他长相似谁?”
凌锋傲脱口道:“秦远山!他是秦远山的儿子?”秋雨痕道:“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丝毫不知的。小小年纪充作仆役,真是可怜。”凌锋傲道:“我看他们两小无猜,感情很好,倒也是乐在其中的。”秋雨痕眉目间忧情隐现,“小小年纪就如此多情,那还了得。”凌锋傲又笑,但足上伤处剧痛,反而闷哼出声。
秋雨痕立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