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是他见过最高傲不羁的人,惊才绝艳,他的父亲陈永华辅助占据台湾的郑成功反清复明,病逝的消息传到北京,当时翰林学士李光地曾特地向圣祖上疏祝贺,说:“台湾长久以来没有被收复,主要是由于陈永华经营有方。今上天讨厌战乱,让他殒命,从此台湾的收复将指日可待。”然而陈永华死后,支持的延平郡王郑克臧被绞死,嫁给郑克臧的女儿也殉死,陈家一门被郑家逼的家破人亡,因此对台湾郑家人毫无好感,对朝廷也没有丝毫归属感,自成一派势力。曾说过:“满汉之争,归根结底仍旧是一家一姓之争,同我有什么干系。”从来不同朝廷扯上关系。手下势力也主要是经商和买卖消息,不涉江湖纷争。
他的小弟子小飞跟他学的一样高傲桀骜,出师后不接手师父的势力,却跑到外海也拉起了一支海盗,专门盯着打劫商船的红毛盗匪们黑吃黑,在远近海上威名赫赫。
然而虽然从来不打劫商船民船,但海盗就是海盗,朝廷要肃清海路,他还是被盯上了。
因为陈慕从小被送到浙江秀水离沈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随老僧学艺,他自幼与陈慕相识,小飞几乎算是他看着长大的,陈慕的忘机阁最初建起来的时候他还涉足过。探花“沈廷文”死后他不能再回沈家,便是回到了两人共创的忘机阁,小飞遇到麻烦,他不能不援手。更何况……那个人为了这场海战,出了帝都。
机关算尽终于又见到了他,原本以为见他时会怨愤、不甘、狂喜,会质问他、会发泄愤怒……各种情绪会激烈到要炸裂胸膛。然而真站到他跟前时,心中却只是一片空白。
三十岁的他,居于人间至尊的位置已经十年,光阴与至高的权柄将他打磨的从容优雅,带着分不自觉的冷淡冷漠,仿佛人间沧桑、灰飞烟灭,都在指掌之间。光阴格外厚待这个人,十年前尚留一分青涩气息的少年已完全成熟,容颜仍是绝美,气质却更加风华内敛,绝世无双。
他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呵,人间帝王,掌管着这三山六水万里王土,肩负着天下苍生。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楼台马上一相逢、从此无时或忘的少年是皇帝。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忽然涌来将他彻底淹没,忘记了还有小飞在福建水军大牢里等着他援救,忘记了再次走到这个人面前来的目的。他从来以为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自来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得不到,然而终于第一次意识到此生最渴望得到的是永不可能得到了,明白了十年前分别之时,他为何表现的那么绝情。
那时即便能留在他身边,又能如何?看着他一个个纳妃纳嫔,安心做一个天子幸臣吗?穿破重重光阴终于明白爱这个人有多么地深,恍悟这个人对自己的了解要比自己以为的要深得深得深得多。他比自己更知道自己有多么骄傲——不爱的时候,一切还能解释为一场好色而慕少艾的艳遇,一旦爱了,只会转化为怨恨。他不是刘兼,只待在所爱之人的身边就好,偶尔能看到他,便心满意足,即便被远遣天涯也无怨言;也不是谢紫舟,甘心做心爱的人手中的一把刀,为他剔腐去疮,身祭天下。他是沈廷文,他的爱一定要有回报。
他不能回报,所以远遣他离开。弥 音 整 理
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化为茫然……他已经用了十年证明自己是忘不了这个人了,余生将怎么办?
为何懂了他当年那个决定其实是正当而恰当的选择,心中仍然有分不能释然地怨愤不甘?因为他的行为永远“正当而恰当”,他的选择永远“正确”,感情不能干扰半分?
出乎意料地却得到一个十年之约,他问他:“阿蘅,你还没有成亲对吗,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心爱的人,愿不愿意再等我十年?”
他竟然与他相约,十年之后,抛弃那个至尊之位,卸下一切责任,与他一起江海寄余生。
不敢相信,但又怎么能不等,况且也从未见过他有言而无信之时。
靖平海域之后,他回到皇宫,竟然真的放归所有嫔妃,言子嗣是上天注定,自己一直没有子嗣是天意,不愿再拘束好女子于深宫蹉跎一生,从此这些女子嫁娶自由。并且不顾天下大哗,亲自为一位妃子赐了婚,厚赏嫁妆。
他将兄弟们的孩子都接进宫来,亲自教养,在御书房一起读书,驳了臣子们请立储君的请求,宣布自己已经立下了皇储的人选,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的匾后,自己逊位之后,打开匾后建储匣,便知下一位新君的人选。人人都以为他要从侄儿们中间挑选储君,十年后逊位,他却将皇位传给了四弟胤禛。
关于这位新皇,他有所了解,确实是他兄弟中最务实爱民的一个,但让人有点费解的是他的四子却很不得他喜欢。
他不知他为何如此,他是很喜欢孩子的,然而那个名叫弘历的小家伙似乎出生便招致了他的厌恶。因为他的态度,新皇也甚是不喜这个儿子,不过好在这并没有影响皇位的继承,新皇还有别的孩子。
逊位之后,他同他的皇后也和离了。和离书上赞美皇后的种种美德奉献,表达了自己的歉疚与祝福,同样给了皇后嫁娶自由的权利,而后真的抛下一切,来找他了。
除了每年定期地回去同圣祖团聚,其余的就是神仙生涯。他们泛舟潇湘,策马塞北,听涛观海,玩月赏雪,似乎是为了弥补二十年来的亏欠,他对他几乎是纵容的,百依百顺。
这样的神仙生活,过了八年。
他以为余生就会这样过下去了,圣祖却崩了。这次他又需要等他多久?
五十年红尘
胤礽穿过阒黑的夜色走到门前,一掀锦帘,就闻到屋里浓重的酒气,轻声问:“怎么不点灯?”
沈廷文一怔,扔下酒杯,手忙脚乱点燃烛火,不能置信道:“今日应当是大殓,你没有守灵?”
胤礽走进门来,厚重的连帽斗篷带进来冬夜的寒气。“已经大殓完毕。收拾东西,我们明日离开京城。”
沈廷文惊讶至极:“这,这才第七天,你……”
胤礽解下斗篷,声音略嫌冷漠:“圣祖崩了,我在此地已无牵挂。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可以不必回来了。”
沈廷文听他说到“已无牵挂”时静默了下,待他脱下斗篷,却睁大了眼,脸色有些发白:“你……”
昏黄的烛光下,胤礽一身素服,宛如冰雪地里一株披霜的树,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脑后空荡荡的,头上竟然只有一层茸茸的和尚似地短发。
国朝国丧,向来有子孙亲眷剪发辫随葬,以示身殉的习俗,但也从来没有说有把头发全剃了去的。他知道胤礽与圣祖素来父子情深,可是,他,他这是……
胤礽知道他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像是想扯出个笑来,却没有成功,道:“我不是要出家,你别多想。”顿了顿,又道,“这才应该是我本来的样子。好容易脱离一道藩篱,我怎会再把自己拘束进另一道藩篱去?”
圣祖驾崩,他在灵床前寸步不离守了七日六夜,今夜是头七,也是民间所谓回煞的日子,传说死去的人要在这一天最后回阳世看一次。未曾转世以前,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然而经历了转世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已经不敢肯定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圣祖是不是已经见到了那个真正的太子?他如果知道了自己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