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却道:“现在广平府并不在燕王手中。如果由河北巡抚下文调粮,广平府没有权力拒绝。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方法得到粮食,廖都督和他手下的将领是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的。”
廖都督给运粮队发出路引时,是否已经想到这一点?
这么说来,李克己的这个办法,看似公平,实则已经判定了输方。
寂静之中,孟剑卿忽然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有一件事情,各位可能还不知道。燕军昨日换防,新调来的凌峰,讲武堂第一期第二名毕业,因为性情暴烈,所以绰号‘凌疯子’,他的副手是前前后后与他搭档了七年的同窗肖让,这两人当年在云南沐王爷帐下时,曾经在三个月内连拔十七处城寨。肖让必定会看出这六千石粮食变为军粮的可能,凌峰不可能坐视不理。虽然他不能违约烧毁这些粮食,但是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即使不攻下广平府,也至少不让粮食落到敌军手中。”
七人之中,除了行踪飘忽的明远,其他几人其实都见过孟剑卿甚至打过不少交道。对于孟剑卿,明远算是久闻其名了,一直以为,这样一个年少得志、青云直上的新贵,大有暴发户之嫌,云燕娇得婿如此,连他的颜面都要丢尽了。及至孟剑卿这番话说出来,对他的观感才略有改善,心想锦衣卫出身的人,搜罗各种消息,分析得头头是道,的确还是有他一套。道衍和尚也曾经说过自己明见大局而昧于细节,看来的确如此,自己还真就忽视了燕军换防这样一些小问题。
只是如此说来,岂不是又成僵持之局?
雷公辅和沈光礼作了多年对手,连带也对孟剑卿另眼相看,当下说道:“沈和尚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眼光见地,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孟千户,你且说说,李师侄该如何选择?”
孟剑卿一怔。
以他的身份,怎能作这样的建议?
不想明远竟然率先赞成:“也好。咱们都是身在局中,是该听听局外人的意见。”
云燕娇侧过头来,目光闪闪,探询地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陡然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是这巨大的压力也让他的精神陡然间紧张而且振奋,脱口答道:“当然应该选择更有可能取胜的一方。”
话音甫落,他已意识到自己竟然脱口说出了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原来在心底深处,他和李克己这些人一样,不以为朱家叔侄打生打死的家务事,与他们这些外人有何相干。既然如此,选谁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道衍的条件,答应李克己的要求。
这句话若是别的什么人听到,自是会生出无穷的麻烦。但是在这恍若迷离梦境的枫林之中,孟剑卿心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悔意,转眼间便消失在浓雾之中了,吐了一口气之后,反而觉得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他很久没有这样坦然地说出心中隐藏的、连他自己也不愿去正视的想法了。
明远略略一怔,便仰头大笑起来:“好,好,果然是旁观者清!”
对李克己来说,选择更有可能取胜的一方,锦上添花,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宁衡淡然说道:“问题是,现在燕师与南军,势均力敌,怎能判定谁胜谁负?再说了,若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又何必要我们插手?”
明远道:“谁说势均力敌?现在燕王与建文相持不下,不过是因为燕王向来习惯与蒙古作战,将那一套也搬来对付建文罢了。若是让他看清楚这二者的不同,天下大势,自是一清二楚,胜负分明!”
不待众人质疑,明远已继续说道:“对蒙古作战,草原上到处是敌人,所以要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燕王如今的战略,正是如此,先取山东、河北,断其两翼,巩固后方,再挥师南下,步步推进。但是燕王兴师,是以奉洪武帝遗诏‘清君侧之恶’为名,即使是建文,也不能凭借自己的正统地位,指责燕王谋逆,济南之战,更因为不敢负弑叔之名而纵虎归山。建文尚且如此态度,那么,燕王面对的南军,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敌人又有多少是旁观者?”
孟剑卿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本应坚定不移地效忠于建文帝的孟剑卿,竟然将那样一句话脱口而出。
明远又道:“只要让燕王认清这一点,全盘战略,不难改变;胜负成败,不难预期。”
他没有作更详细的说明,但是枫林中诸人,都已明白他所说的天下大势。
看似强大的南军,其实有着致命的弱点。
明远紧接着又加了一段:“更何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洪武年间,南军之中的老成宿将,诛杀殆尽,被视为嫡系的讲武堂将领,又太过年轻、位望不足,以至于建文居然只能派出李景隆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来做统帅,南军再怎么兵众粮足,又有何用?”
这一番话,终于令得李克己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选燕王吧。”
大局已定。枫林中的气氛刹那间似乎变得更沉重,又或是更轻松。
范福皱起了眉头:“不过,我的家当可都在江南,无论如何也不能公开支持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