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尽头,清雅居便开在那里。
清雅居的客人并不算多,但每一个来这里的人的身份却绝对不普通。
此刻店前台阶照例扫得干干净净,店前街道也已散水清尘,店中也同旁家客店不同些,桌椅自是锃亮,陈设整齐,一尘不染,但即便中都最酷寒的时候,店堂里都摆着些盛开的奇花异卉,此刻春来旖旎时候,店堂中那株七星海棠便也绝不同别家。
托月上半天,穹幕中撒几点星子,因着夜色已深,客堂里空空静静,清雅居的火炉却未息,清雅居的店伙计和掌柜眼中也丝毫不敢有半丝睡意。等街巷中敲过二更后,一旁的宫城中忽然行出几个人,店掌柜忙依着往常将几人请上二楼,人已低道:“王爷,小王爷等在二楼雅间。”
一行人上楼,贺铸原守在外间,这时忙将门推开一条缝,一人隔门倏忽望去一眼便道:“今日堂下也无人,坐了一日公衙也是气闷,便在那里看看月色也好。”
众人虽觉不妥,但也都俱见雅间内完颜康已依桌浅浅入眠,当是这几日初涉朝务,身心匮乏,是以一行人仍小心下楼,清雅居掌柜依从前布置上最好的雨前龙井并几碟干鲜杂果,几道小菜既温凉却精致,那壶龙井本也沏得极淡,唯恐影响了后夜睡意。
春夜熏风拂面,端得温暖醉人,当中隐丝丝花香,六王爷望着店门檐角下一株杏树累累花串浸着月色,便出了些神。一阵风过,也吹得花中忽多出一段裙角飘飘,那段裙角飘得略久些,六王爷唇旁露出笑意,便遥遥招手道:“下来。”
他话音过去片刻,有道人影便自清雅居东面的檐角上飘飘落下,竟是个眼神亮如天星,嘴角却带着点颓丧的小姑娘。
六王爷面上的笑意却似乎因为看着这小姑娘颓丧的模样而愈发盛了些,这小姑娘虽然不是那种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无论谁一见了她,都难免要生出些喜爱亲近意思,六王爷便更是突然心中一软,人已温和道:“你坐在这边来。”
他身周原有人执戍,此刻也分出一个缺口,由着那小姑娘有些犹豫地走近,简行之已笑道:“小梳姑娘如何这般深夜还不回去?”
小梳面色陡一红,她既略识六王爷,到底不曾同他说过半句话,此刻依着桌子坐也不是,立着也不是,还是简行之手疾眼快,忙上前替她倒下茶水,小梳这才远远怯怯坐了一边,垂下一段颈项去:“我不是要恼了人的,我只好似又走迷糊了路。”
但她又迅疾抬起头来:“但我本来也没有走迷路的,心里一直惦记着回去的路,却有一个奇怪的人一直引着我,我瞧他神情原以为求我帮些忙,我跟着他走过两个弯,他却不见了,等我方要走的时候,他却又出来同我招招手,就这般一走二走,人如今却又不见了,我只得在这杏花树上等他。”
她一席话说得如竹筒倒豆子,六王爷和简行之便已同笑出声,六王爷微抚下须道:“燕京城大,若非惯熟此地之人,便果然有迷途可能。”
他如此一说,小梳面上慌色才歇,抬头瞅着六王爷片刻,又觉这人生得亲近,并不像是她第一次见他时隔着遥遥,高不可攀的模样,这一刻一桌之隔,便已不觉对六王爷笑了笑。
六王爷瞧着她那道笑倒是略有出神,他惯常严肃,与人不亲,这时便转首简行之:“想来也没有别处会独独为她再生火开灶,便命厨下再做几道快手的热菜来。”
简行之深深瞧了小梳一眼,便领命而去,临去便又将周遭之人遣远些,免得这小姑娘受了拘束。
六王爷眼见着周遭无人,这时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放于小梳手侧:“凭此玉牌,燕京任何一家饭庄、任何一家客栈,你都可便宜进出,款项会记在六王府账上。”
小梳原本瞧那玉牌盈润可爱,听到这里却唬了颜色,连连摇头:“小梳却不能要您的玉牌,今后也不能再见您的。”
六王爷瞳子中笑意不觉多些:“可是本王面目可憎,你并不喜欢!”
小梳忙摇摇头:“只因你是少康的父亲,我若见了你,便难免又想见少康,但我既答应了永嘉不再见少康,我便该是个守信的人!”
六王爷目中便又是一深:“看来你婆婆这十六年中的确将你教得很好,她对你果然是用了一番心血的!”此刻口中一转,人却已笑,“但若凭此就可叫人送你回客栈去,你也不要!”
小梳这才眼中猛一亮,猛指着已回来的简行之道:“我若要他带我回客栈,也是可以?”
“这是自然!”六王爷颔首点头:“只是我府中尚有些公事需他去办,我另遣个人为你引路。”
小梳自觉简行之既见过数面,人亲切些,求道:“只要他不行么?”
六王爷便摇摇头:“本王另安排有更合适之人!”
小梳只得点点头,后来目送了六王爷一行人出清雅居回王府,人便只得坐回桌边静等那‘更合适之人’,略坐了半刻,心中忽一慌,人面却已倏忽变色,猛推桌而起疾步向外跑去,忽听二楼廊响,一人已唤道:“小梳!”
她猛回头,就见一人正缓缓自清雅居的二楼走了下来,贺铸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