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如今的慕容丑对着她跪下双膝,慕容丑的面容虽然难免同被岁月如秋风剪劲草般无情摧残,但她的跪姿却是倔强,她的牙关紧闭,双目却如炬,一分不肯退让。
这些却又是十六年后的慕容丑所独有的。
慕容丑当然也已知道沈青衣为何会来这里,沈青衣如今既来了燕京,无论这老人真实的心意是什么,她慕容丑今后想要在燕都继续做的那件事大概也就做不了了!
但沈青衣当然也知道慕容丑绝不会轻易随她回离华岛。
慕容丑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是留在燕京城,还是最后被她带回了离华岛,她此生都已忘不了一个人,也停止不了对这个人的恨!
一时间便忽有更多的风霜侵上沈青衣的鬓角、更多的风烟侵蚀这老人的双目:“我愿以为十六年不是一段短的时间,至少可以让你界清一个人,放下一段事,我自然是错了……”
慕容丑的眼角噗噗一跳,她的跪姿原本倔强,她却不免已低下头去。
因为沈青衣在这十六年中自然绝不是没有对慕容丑动过半分怜惜。
或许便是那怜惜太多,才更害苦了慕容丑。
但沈青衣到底也比慕容丑老练许多,经历的风波更多上十倍百倍,她既知道这一回自己的来意,打蛇打七寸,她这时便已立在那块太湖石上淡淡道:“这十六年中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当然都知道,你心中的怨愤如今仍不能消,我自然也已知道,但若你以为我此趟来燕京城本是来阻止你的,那你便错了!”
慕容丑的眼波一抖,当中出奇没有多少喜色。
果然沈青衣这时已重新开口:“阿丑,你即便再有你的道理,但你既以梅花针害了苏玉望的一对眼睛,即便苏玉望不废你的武功,不来我离华岛讨要个说法,我临风薤谷的武功自然也从不是让你用来伤害一些无辜的人!”
沈青衣说得仍是平稳安详,慕容丑的身子忽却开始瑟瑟地抖,连她的牙齿、眉毛,也开始忽然颤抖。
因为十六年相依相存,她本已是最知晓这位老人的那个人之一。
因为再多的怜惜,本也不能让这老人改动了她的底线、她的一生为人。
所以她莫非已猜到沈青衣的用心,知道她此趟来这里找她的真正用意!
夜风如离歌,戚戚一道哀凉,慕容丑的身子忽抖得更厉害。
沈青衣似是也已看出什么,等徐徐去环顾这偌大的庭院后,人也已有了叹息:“你既然人在这里,那么完颜洪辉自然就在这里不远处,想来这四周如今更绝不会只有你我他三人!”
慕容丑情不自禁往四周的黑色中瞧去一眼。
黑暗可以遮掩一切,但此刻黑暗中的四王府后庭中当然的确不是真的只有她和沈青衣二人!
沈青衣瞧见了她的目光所在,便又叹出一口气:“所以我如今多少已知道你的真实心意所在,那么便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她唇翼微张,这时将一句问轻送到慕容丑耳边。
这世上能听见这句话的当然只有慕容丑一个人,所以慕容丑漂亮的眼珠子艰难转了转后,已压低声音回道:“完颜洪辉不知道小梳的身世,我也绝不会把小梳的身世告诉任何一个跟她绝没有半点关系的人。”
她抬起头来:“所以一直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自第一眼见到小梳,也已知道她本是他的女儿!”
慕容丑自然是一个有很多心思的女人,但她自然也不是一个绝然是非不分的人,所以沈青衣终于放下眉间一段不安,似是欣慰:“好,你终于还没有糊涂到那一步!”
她侧耳听着那夜风中吹过耳畔去,隔着那么长的年深月久:“那么,阿丑,从眼前这一刻起,你的孩子便是已死在十六年前的燕京城!我若要这么说,你可会同意——”
慕容丑凄凉一笑,但她竟已点点头。
沈青衣见她竟肯点首,面色便也忽为更伤感了一些:“好,你和离华岛十六年情分,总算没有半点都不剩!”
她徐徐踏出一步,那水波不兴缠连在她足底:“阿丑,聚散有缘,你本出自这燕京城,你们这如数人的前半生既时时刻刻都在这里纠缠不断,你们的后半生若还要彼此相对,我也绝不会拦。但东海之上岛屿千万,任何一个岛上若要放上我和小梳沈哭三人,当然不会是件难事!便有一个道理,既是桥归桥、路归路,各有心属,那便今后都不要再见了,又可好?”
慕容丑面上猛无一丝人色,哪怕她的心里曾有无数的勇气,哪怕她盘算过无数的后路,她的心中这时才蒸腾起一股真正的害怕,但她美丽的面庞上同时也迅速挣出了怨恨的痉挛,哪怕她的脸对着地面,沈青衣仍也能看清了那种怨毒。
但这本也是任何人都知道的无奈、每个人该做的抉择,给出这个选择的人和只得接受这个选择的人,她们的内心自然都不好受,所以沈青衣这时也已最后道:“所以阿丑,我这一回来,本是要最后问你一声:你若想留,我不阻拦,但你若还肯同十六年前那样跟我走,我沈青衣也绝不会真正弃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