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何时大开,其中一面的窗户便破了一个窟窿,那窗纸里便不断漫进来些雾气,从窟窿中还能看到半轮很残很残的白月依旧还挂在很淡很淡的树杪之上……
完颜康好似浑然不知这窗户纸为为什么会破,他人呆呆坐在屋中,只手中紧紧握着只绣鞋。
白底兰花的绣鞋,其上的兰花却是青色的。
贺铸听到院内的响动这时已带人冲了进来,然他劈面见到完颜康手中所握,面色猛红,忙挥手让人退下,自己本能也退出两三步后,犹豫再三,到底几不可闻轻道:“小王爷示下……可要……可要派人跟着?”
完颜康这才略回过神来,面上的颜色既是懊悔,又似有些残剩的笑意,到底低道:“古人云贪杯误事,曾不欺我!”人微微抬首还去凝视那窗外,那些云梦台的桃花不见后,这青桐院中一时仿佛有些过于冷清寂凉,“但她如今本也只有一处可去。”他这时道。
贺铸心下顿时明白,低道:“那属下派人去玉照堂守着,随时来报!”
完颜康也不再多说,只点点头问道:“我父王可是已回府?”
贺铸忙回道:“王爷前夜未归,昨日昏时回府,歇得便早些。”
完颜康便放下些心事:“时辰还早,此间之事莫要打扰于他,但稍刻告诉简行之,今日我同父王一起入朝!”
贺铸匆匆应了离开青桐院时,便见琅轩等着外间,瞧着他出来,那目光原是平的,忽地乱了些,直盯着贺铸看,贺铸环顾了四周后只得小心陪道:“只因蒙古的事,王爷近期或不得不又北上一次,小王爷便有心早些结了小梳姑娘的事,免得王爷再内外操心。”
琅轩本已料得几分,但此刻被人说破到底心中仍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般,目色猛颤了几番,人呆呆瞧着贺铸,贺铸被他瞧得心里也乱些,神情也不觉消沉了些,低道:“朗轩,你莫怪小王爷。”
朗轩只觉得这求本也能梗得人这般难受,便道:“如此,小王爷三天后又如何向那位沈前辈交代?”
贺铸强抬些目光:“小王爷道:他既于小梳姑娘有志在必得的心意,于沈前辈处,便只能存负荆请罪的心思!”
琅轩便觉得心中那难受更多些,勉强想再说些什么,到底不能,“我去叫简总管找人来修了那窗子!”人折身快步远离了清桐院而去。
等到天色愈发透亮,六王府早间一番热闹后仍是恢复平静,整座府邸清净,惟一两声鸟鸣婉转而过,清桐院自是那静中更静的一处地方,惟那早间破过的一处窗棂子却还不曾有人来补,空泛泛碎着一层窗纸。
而在几街之外,一个身影游荡了这半夜,终于又疲又倦,若她早些面上还有红晕,那红晕已消,若她早时心头砰砰乱跳,脑海中全是乱纷纷,如今那些砰砰急跳和心中乱纷纷也都已消失。
她走到一处院墙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翻身跳了进去,她沿着院子里的小径慌慌张张往前走,生怕被人撞见似的,可是她看到玉照堂她曾住过的那间屋子的窗子此刻竟是半开着的,里面竟隐隐有人声的时候,她的面孔便又活色了起来,面庞上也由惶恐变成了欢喜。
玉照堂里安安静静的,绝无多出一分不寻常的样子,她的心便又稍稍安静了一些,她也努力让自己更加平静一些,然后才鼓起勇气一步步走了进去……屋内垂了两道落帷,她婆婆前几日睡的那张卧床也垂着帷幕,而今外头天光初照,她于是走过去撩了起来,那里面自然是空的。
周遭却并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于是她又朝着那个仿似有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她走到第二道帷幕前,那帷幕外连着本应是人读书的地方。
她握起那道帷幕,侧过身,便看到一张秋山墨水的竹屏风,屏风后本是一张书桌,但如今那竹屏风后正冒着滚滚热气,那热气将整半间书房都蒸得白气缭绕,雾里看花似的。
她的心便猛地在胸口收缩成小小的一枚,好似在告诫她再不能往前走一步了,可是她的脚下却已下意识地走到了竹屏风边,她便依然看到了雾,雾中却闪烁着零星很残的小簇水光,在那小簇的水光中便有一张微褐的胸膛。
她为那水光所吸引,后来从那小簇水光上往上瞧,便瞧见一对目光,正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然后才看清湿漉漉的额发下,眉心同样水淋淋的,那雾气聚在眉睫上,忽又化作水滴,哒的一声落下——又落进那片水光中。
在那片很残的水光中溅出几圈涟漪,那涟漪在很小的水面中迅疾散开去,其中的一些撞到一张胸膛上,在那张胸口上浮了几浮停止了,但四周却还有些更散了开去的,有的跑到一对健硕的手臂下去了,有的跑得远些,跑到了这个人背后那些灰扑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小梳望那面水光中袒露的胸膛,她忽然好想一下子被人勒紧了喉咙,她的目光慌张着想躲闪却又移不开。
这个人胸口上的那一些肌肤却又不是纯的白,不像他书房中那些洁白干净的书页,而是有种微黄的健康色。——但这样的一面胸膛又为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这清晨的玉照堂中,她又一下子实在不明白。
但,“小梳要看到何时?”那面胸膛的主人候得这许久,这时终于问道。
那声音这才提醒了她,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但连她自己也好似知道已经晚了。
如今她的胸膛也快速地起伏着,显然她此刻的心情比昨夜那一幕更让她紧张,她好似已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她哪怕闭着眼睛,忽都能感觉到有两道雪亮目色,好似单等着她,她忽然好像立时开了窍,只她一重新踏进玉照堂,这样的目光其实已经为她准备下!
小梳一时懵在那里,一片浑然的迷惘,又一种恍惚的伤心……
她闭上眼后的那段时间本只有短短一瞬,但那一瞬那一刻竟好似分作了一世那么长,直到有零星的水声传出,直到有一只右手忽伸出浴桶,不动声色默默握住了她颤抖不已垂在身侧的左手,那些湿哒哒的水珠子带了恶意,要从彼端的一段滚烫身子上爬到她身上来,粘腻而可怕,她才大声尖叫了起来。
清桐院西间的窗子既已破了一个缺口,如今这玉照堂的有扇窗子忽又破了一口,后一刻便有一条仓皇的人影又从那个破的缺口逃了出去!
哗啦一声破水。
画月这时从屏风后的那片水雾中走出来,上前轻轻替完颜康披上晨衣,低道:“小王爷,这回人未走。”
完颜康披衣徐徐走到那扇又已有缺口的窗子面前,一对冷亮的目光穿过这屋中因为水雾而有些暗淡淡的空气……四窗大开后,那女子呆呆站在小亭边发呆。
她的确未走!
她也不该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