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抚台定了新章,凡营里候补的人到了三六九,一概都要打靶。
中了三枪的算超等,中两枪的算特等,中一枪的算一等。这回月课,他老人家正犯了肝气,又不能不去。哪里知道把枪端上,准头对了又对,这枪子却个个从斜里飞掉了。打完了靶,又气又急,烟瘾又上了,实在熬不住,所以打抚台辕门上溜了下来,到这烟馆里,狂抽了一会,又乱吃了一会,他的肚子这才不委曲。直挨到上灯时候,才一步一步的挨回家来。
他的家住在一个实窒胡同里,到了门口,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把墙上挂的油盏点着了。歇息了一会,又央隔壁的小厮买了些菜,打锅做饭。坐在烧火登上,把柴引着了,一面往灶堂里送,一面唱着京调《取成都》。耳边厢忽听见有人打门的声音。想了一想:“今天二十九,是个小尽,大约讨帐的来了。”一时间不得主意,又听见那门外的人叫道:“沈大哥,快些开门。”却是同事柳国斌的声音,才一块石头落地,赶忙站起身来答应道:“来了,来了。”把门开了,彼此见了面,请进客堂坐下。沈老爷道:“柳大哥,不怕你见笑。舍下实在乏人,烧茶煮饭,都是我兄弟自己动手的。如今且请宽坐,待我到灶下把饭弄熟,再和柳大哥谈心。”柳国斌道:“请便,请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沈老爷捧着一把紫砂茶壶,一个黄砂碗,把酱油颜色一般的茶斟上一杯,连说:“怠慢得很。”柳国斌接了茶,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就提起:“现在新抚台为着盐枭闹事,想要发兵剿捕。你我何不跟了去,不要说打败盐枭可以得保举;就是好歹抢了几条船,拾着几包盐,都可以卖好些钱呢。”沈老爷连连摇手道:“柳大哥,这些事情却只好让你们去做了。我的身子又弱,在风口儿尚且站不住,何况打盐枭呢。至于说弄钱这桩事,哪个不想,但是也有命在那里。命里该应得钱,一个也不会短;命里该应不得钱,一个也不会多。”柳国斌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当下岔住道:“算了,算了!天不早了,我要走了。”沈老爷也不留他,送了出来,关门进去。
柳国斌正在自言自语,说沈金标无用,远远的看见一顶轿子、一对灯笼如飞而来。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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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什长有才击船获利 老爷发怒隔壁担心
却说柳国斌走到前面街上,看那一对灯笼簇拥着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一位官。这官架着碗口这么大的一对墨晶眼镜,一只手靠在扶手板上,一只手却托着腮,在那里想明天的心事呢。柳国斌正看得出神,一个护勇拿着藤条,上来吆喝道:“深更半夜,什么人还在街上行走!连老爷来都不回避么!”柳国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见是护勇,便笑了一笑道:“老弟兄,推扳点吧。咱们是一块土上的人,谁欺的了谁?”这护勇听柳国斌的话来得硬札,顺手把那个护勇手里的一对灯笼夺了过来,望柳国斌面上照一照,慌忙说道:“原来是柳老爷!请便,请便!”柳国斌也不理会他,慢慢的走。
去到家中。妻子迎着他,问道:“回来了?”柳国斌道:“回来了。”他妻子道:“早上跟你说的话,怎么样了?”柳国斌楞了一楞道:“什么说?”他妻子便骂道:“天杀的!难道连吃饭的事体,都不打算打算么?”柳国斌道:“饭是天天吃下肚子去的,有什么打算?”他妻子道:“前儿吃的是锅巴,昨儿吃的是粥,已经两天没见饭面了,你还装什么幌子呢?”
柳国斌恐怕他妻子一吵起来,单墙薄壁,街坊邻舍听了便要笑话,只得佯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样的喉急。你别嚷,一到明儿,就有钱了。”他妻子道:“你要有钱,除非去偷人家一票!”柳国斌当下正色道:“你越说越不是了!我们当老爷的都做了贼,那些平头百姓,不一个个都该做强盗么?”他妻子道:“你开口老爷,闭口老爷,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影子照照,看配当老爷不配!”柳国斌当下被他妻子抢白了一顿,气的哑口无言。后来连鸦片烟都抽不进,把手揉着胃脘,只喊啊唷,原来犯了他肝气了。等到第二日,一早营里头的差官就跑来打门,说:“大人都上了炮船了,老爷还只管慢吞吞,到底要这功名不要?”柳国斌无奈,只得掩着衣襟,趿了双鞋,勉强挣扎下得床来,随着这差官垂头丧气而走。
看官,你道柳国斌是什么人?他也是个把总,现在盐捕营右营做了一个哨官。他的官运不佳,刚刚这个时候,太湖里的盐枭闹得不亦乐乎,要去拿他,他竟开枪拒捕。营官把这情节通禀抚台,抚台批下来:“着该管带认真巡缉,毋任盐荚之利,任彼侵占。如有拒捕等事,格杀勿论。”营官得着了这道札子,一面准备军器,一面调齐船只,定在平望镇会齐,分头巡缉。
这一下子可把柳国斌派在里头了。可怜他自从做了哨官以来,前任的顶收就去了一百多吊,另外还有营官那边、号房里、门房里、厨房里,都得点染点染,把这位柳老爷弄了个家产尽绝。
刚刚到舢板子上过得几天安逸日子,家里奶奶一会儿说没有米了,一会儿说没有柴了。看看关饷的日子离得尚远,便把他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昨天晚上跟沈金标说的话,原是拼死吃河豚的意思,哪里知道果不其然把他架弄上了,他又是苦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急。及到得营官那里,营官照例吩咐几句话,什么“奋勇当先,不得退后”,又是什么“吃了皇上家的粮,该应做皇上家的事”那些老套头。下来了,只得整理船只,收拾枪炮,硬着头皮跟了营官一同向太湖进发。
古人说的好:“太湖三万六千顷”。远望过去,白茫茫一片,无边无岸。有些打鱼的小划子,看见大队舢板子来了,他早已远远的躲开了,省得那些副爷们这个要虾子,那个要黄鳝,应酬他们不了。巡缉了一日,一些儿没有。寻着了收口的地方,把舢板子一溜儿湾了。等到明天天亮,大家正在烧饭,听见咿咿哑哑的声响,看见芦苇里摇出几只快船来。大众还不在意。
一会儿砰的一声,有颗枪子刚刚穿在柳国斌带的那只舢板子上的布篷上,打了一个窟窿。柳国斌大喊:“盐枭来了,你们快些预备!”说完了这句话,便把两只手捧住了头,往舱底下一滚,连气都不敢出一出。这里到底人多势众,登时呜呜的掌起号来,把舢板子排开,装枪的装枪,上炮的上炮。忙了一会,刚刚完毕,那盐枭的快船就蜂屯蚁聚而来,只听见枪声如爆竹一般,夹着喊杀之声,真是惊天动地。
柳国斌这只舢板子上,有个什长,倒是个胆识俱优的人物,一眼觑定一只人少的盐枭快船上,就是一个田鸡炮。那炮子落下来,正中这只快船,哗喇一声,这船成了齑粉,那盐一包一包的沉下去。什长急的跺脚说:“你们这些饭桶,挠钩在哪里?还不快快的搭起来!”众人听了,赶紧把挠钩寻到手中,一包一包的搭起来,可惜一大半已送到海龙王的厨房里去了。有一个烧饭的夫子,这人最是卤莽,举起一大包盐来,望舱里一丢。
不想他老爷在底下蹲着呢,这一下子把柳国斌砸了一个狗吃屎,头昏眼黑。那浸过水的盐,分量又重,几乎把他压死。
幸亏什长眼快,喊声且慢,三脚两步跨下舱去,把盐包推开,把他老爷拖上来,望后艄头一送,说:“老爷,别害怕,歇息歇息吧。什么事都没有!”柳国斌气喘吁吁的道:“老弟兄,全仗大力,只要保全我的性命,就是感恩不浅了。”这里两人说话的当口,那边盐枭早已败阵下去,一声唿哨都走了。
营官发令,擂鼓扬威紧紧的追赶。追赶了一阵,领哨上来禀道:“前面的汊港太多,恐有埋伏。况且古人说的话叫做‘究寇勿追’。卑弁不敢作主,请大人示下。”营官点了点头,传令收军。那些舢板子又放了几个炮,这才“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按下不提。
且说苏州有一座大酒馆,开在闾门城外,名叫近水楼。打开了窗户,就是山塘河。这山塘河里全是灯船,到晚上点了灯,明晃晃的在河里一来一往,甚是好看。因此,这近水楼吃酒吃菜的人更来得多了,每天挤不开。这近水楼有座河厅十分轩敞,可以摆得下十几席酒。老板会出主意,把它用落地罩一间一间的隔开了,算做房间。这些吃酒吃菜的也可以方便方便。这日柳国斌得胜回来,有些同事的要与他庆功,大家凑凑分子,在这近水楼定了一间宽大的房间。这些同事的都先到了,等到将要夜了,方才看见柳国斌踱了进来。
五月天气,渐渐热了,他穿着半新旧的熟罗长褂,外罩天青实地纱没有领头的对襟马褂,袖子放下来,足足有二尺三四寸长。这身行头他本来是没有的,全靠那几包盐卖在盐公堂里,得了几十两银子,这才跑到估衣铺里选了一身。今日因为是大家和他庆功,所以要穿出来光辉光辉。当下众人看见了他,一齐作揖。柳国斌也还了一揖道:“兄弟何德何能,敢劳诸位破钞?”众人齐声说道:“一杯水酒,幸勿见哂。”等到入了座,堂倌送上酒送上菜,众人又一个一个跟柳国斌把盏。
正喝的兴头的时候,忽听见隔壁房间内有个人撇着京腔骂道:“这些王八羔子,不晓得是干什么的!酒也凉了,菜也凉了,叫破了嗓子,连人影儿都不见一个。我问他忙些什么!”
又听见旁边一个人也气忿忿道:“老三别这么着!咱们打他几下,骂他几句,倒便定了他;回来告诉了老爷,一条链子,把他锁到衙门里,他这才吃不了兜着走呢!”柳国斌听了,把舌头一伸,道:“好大的势头!”少时,便听见老板出来招呼的声音,跑堂的过来赔不是的声音,甚是热闹。这个当口,由外头跑进一个人,脚步赶的登登登的响。一揭开帘子,便道:“我的大爷呀,叫我哪里没有找到,却在这里作乐呢!”那个劝老三别这么着的,就赶紧问道:“有什么事情没有?”外头来的说道:“怎么没有!”老爷正在那里发气,坐堂打人,大爷们要迟去了一会子,说不定三十五十板子一个!”那两个人嘴里啊呀啊呀,脚底下却似沾了油的一样,一步一滑的忙着去了。
这里大家笑道:“原来是虎头蛇尾。”柳国斌和众同事直吃到二更多天气,才谢了扰,回家而走。众人也各自西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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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装模样乡绅摆酒 运财物知县贪赃
却说苏州有一个顶阔的乡绅,姓吴,官名一个图字;父亲吴祝,由翰林出身,开了坊,升到工部侍郎,虽没有外放,钱却弄得不少。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吴祝跟一个军机大臣是亲戚。他在这军机大臣面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些人想放缺的,想得差的,总得孝敬这吴祝几个,求他在军机大臣面上吹嘘吹嘘。或者写封把书字给该省督抚,那是比圣旨还灵。而且这吴祝“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如蒙枉驾,不误主顾。”这个名气传扬开了,他的生意就十分拥挤,日积月累,他的宦囊也就可想而知矣。等到吴图出世,吴祝早已一病身亡,幸喜丢下万顷良田,千间广厦,过的日子着实富裕。
吴图幼年在书房里用功,等到十七八岁,就出去考小考。
学台大人点名的时候,看见他的三代,就晓得是吴祝的儿子,因此留了神。等到发案,高高的进了。次年乡试,三文一诗,做得花团锦簇;只不过请人家抢了一个头场,又买了三场誊录,等到发榜,又高高的中了。吴图进学中举,却如此容易,人家总以为他这进士,总别在荷包里了。哪里知道三上春官,挣不到一名进士,便把他气的死去活来。幸亏他有的是家当,便援海防新例,报捐了一个道台,分省浙江,也当过几回差使。只是他的人糊涂不过,无论什么事,一味的敷衍。抚台见他这样,便叫人通个风给他,劝他不要候补了,还是回去享现成福吧;倘然恋栈,就要把“心地糊涂,遇事颟顸”八个字,参他用银子换来的功名。吴图无可如何。后来一想,索性趁老太太还在,告个终养;不为忠臣,便为孝子,也叫人家说得好听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吴图在家不知不觉已是两年多了。
在苏州颇结交得两个势要:一个叫潘明,是位惰回籍的太史公;一位李百德,是位原品休致的臬台。这三个人如兄若弟,天天聚在一块儿饮酒看花,倒也不至于寂寞。有天潘明写封信给他道:明日在仓桥滨张红玉家,请一位北京来的同年,要吴图跟李百德二人作陪。吴图答应了。等到明日,吴图一早起来,梳洗过了,用过早膳,便传轿夫伺候,顺路拜过几个客,看看到了午牌时分,轿子便望仓桥滨如飞而来。原来苏州的规矩,要是有人到妓女家里请客,上半天就得过来,起码要扰他一顿中饭,一顿点心,这妓女家里,就得伺候他一天。这是各处的风俗不同,也不用细述。
话说这张红玉已牌抽身而起,才洗脸,潘明已经来了。正在闲谈着看张红玉梳洗,外面传呼吴大人进来。婢女打起帘子,吴图早已进来了。张红玉把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见他穿的是竹根青宁绸夹袍子,枣红摹本缎马褂,脚下一双三套云的镶鞋,袜子却是乌黑,想是许久不换之故。只见他坐下来,对着潘明寒暄几句,嘴里就叫一声“来!”房门外一个二爷答应了个“是。”只听见他吩咐道:“把东西拿进来吧!”二爷又答应了个“是。”才匆匆的走了出去。先搬进一只小轿箱,外面是用青布套套就的,却不曾落锁。二爷随手把轿箱开了,取出一件又长又大的品蓝线绉的背心来。吴图立起身来,把马褂解开钮子,两只手就不动了。二爷轻轻的替他脱去,把背心替他披上,这才回过身来,把马褂叠好,放在轿箱里。又在轿箱里拿出一套白铜的漱盂,一只江西细窑的饭碗,一双镶银的象牙筷,把轿箱关了,望美女榻底下一塞。吴图还骂道:“混帐东西!你什么要紧?回来把衣裳倒乱了,又得收拾!”二爷一声不言语,只骨都着嘴,跑了出去。少时又拿进一只白铜的小面盆来,白铜面盆里还搁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张红玉看了,不禁好笑。随即问他道:“吴大人,你的铺盖来了没有?”吴图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仰着脸,只看壁上挂的单条字画。一会儿,张红玉也梳洗完了,下人等搬进饭来,是四盆四碗,也很精致。另外有一壶酒。就请二人对坐,又斟过酒,自己打横相陪。一时饭毕,李百德也来了,三人坐下说笑。
春天天气,容易变天,一霎时太阳阴阴,便萧萧的落起雨来。潘明急的跺脚,说:“我们那位老同年,要下雨,他一定不得来了!”李百德道:“何不用你的轿子去接他?”一句话提醒了潘明,随即喊自己的靠班进来,到西门斌升客栈接昨天京里下来的黄大人,一面吩咐他到家里拿了油衣再去。轿夫答应。等到三点多钟,轿夫仍旧抬着空轿子回来,说:“黄大人早出门了。他们管家说是就要回来的,所以叫小的们等了半天。
后来看看雨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