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望着依依嘴角勉强的笑容,心中的担心更重了,她还想说些什么,被林父以轻咳声制止了。只听林父意味深长地说:
“依儿,找个时间,你还是得跟他好好谈谈,把你内心的感受告诉他。我想,他还是会在乎你的,他只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糊涂了一阵,相信你会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的。孩子,这种事,父母还真帮不上忙,该怎样做还得靠你自己呀!”
父亲说完后,四周就突然变得沉寂起来了,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幸好过不了多久,阿英就领着蹦蹦跳跳的帆帆进屋来了,打破了屋子里尴尬的气氛。
接下来的几天,谁也没再提起那些信的事。林母每次想说,林父便使眼色制止了她,或用别的话打断了。林依依则看起来好象真的把那件事给忘记了似的,她积极地安排着每天的行程,和弟弟林笑笑一起,带着保姆阿英,领着女儿帆帆,陪着林父林母,在广州及广州周边的一些旅游景点尽情地游览。仿佛此次父母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游玩,跟别的什么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星期天,本来很少回家的尹国华也凑热闹似的回来了。见岳父母来了,当然也特地抽了两天的时候,陪着一家人到珠海深圳玩了一圈。整个游玩的过程中,气氛很是热闹。尹国华对岳父岳母彬彬有礼,对林依依关心体贴,对女儿宠爱有加,对小舅子也十分友好,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林母本是对这个女婿一肚子牢骚的,但面对他样这样的热情,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父看着尹国华的殷勤,心想:这小子一定是心中有愧了,他一定是一时“贪嘴”才闯下这些祸的。唉,世上哪个男人不贪腥,只要他知道悔改,还在乎依儿,那依儿就还有希望。于是,林父对尹国华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好转,有一次,他还拍着他的肩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国华啊,玩火烧身,回身是岸啊。”尹国华听了这话,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讪笑地迭声道:“是啊,是啊。”林父一出口,便后悔起来了,怎么心里想的话不经思考就说出来了口?这样岂不让尹国华以为依儿故意叫父母来教训他的,反而更影响了他俩的感情?林父琢磨着自己一般不这么多嘴的,想是被这小子的热情感染了,话一多起来就失言了。其实,在他内心里,他还是有几分喜欢这个女婿的,若是他改掉身上的那点儿毛病,对依儿专心一点就好了。
他们当时正在一个雕像馆里参观,林父正后悔自己说漏了嘴,突然看到一尊滑稽的铜塑雕像,忙接着刚才的话说:
“看你是啊是啊的,我是想问问你那尊雕像里的老和尚象不象是在说这句话?”
尹国华顺着岳父指方向看去,也见到了那幅雕像,忍不住哈哈一笑。那雕像展现的是一个屋子里三个人的情景:其中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裁缝正在给一个青春少妇量身。他的手一边忙碌,眼睛却顺着少妇的“V”型领口色迷迷地瞅着,而少妇则毫不在意卖弄风骚地扭着细细的腰肢,一个化缘的和尚站在屋子的门口,两手合掌,半眯着眼,嘴巴微张着,象是正在念念有词的样子。“玩火烧身,回头是岸啊。”尹国华回味着岳父方才说的那句话,再看着这幅雕像,想不到向来严肃的岳父居然还有这等“雅兴”,愈想愈觉得好笑,竟嘻嘻哈哈地又笑了好一会儿。林父见女婿笑,也有几分尴尬地跟着笑。恰好林笑笑在旁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当然也笑了起来。向来爱热闹的尹帆帆听到爸爸和外公笑得开心,也从母亲的手中逃将出去,跑过去 “叽叽呱呱”凑热闹去了。
一家人这样快乐开心的场景引得雕像馆里其它的许多旅客都忍不住朝他们看过来,心中也许正在暗暗羡慕“好幸福的家庭啊!”。林依依不想扫大家的兴,她本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还没到嘴边就消息了,心底反而涌起一阵悲凉的情绪,以至于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伤感。大家依然各自快乐着,又或许每个人都发现了她的异常,只是谁都不愿意说破而已。空气中那此起彼伏的阵阵笑声似乎也都是飘浮着没有根基的,风一吹就会散了的。
这天晚上,他们一家七口住进了珠海拱北靠海边的一家五星级宾馆里。白天玩得确实有些儿累了,用过睌餐后,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林依依冲完凉,坐在宽大的弧形大理石窗台上。隔着清亮的大玻璃窗,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实际上,这里只是一个海湾,是一个旅游的胜地。岸边各种娱乐设施集全,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所以,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便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煞是热闹。海面上还飘浮着几艘被霓虹灯装饰得花枝招展的游船,让人不禁联想起古时的“画舫”。林依依双手抱膝坐在冷冰冰的窗台上,窗外的世界是那样的浮华,而窗内的自己却是那样孤单。尽管她的丈夫尹国华就在套房的浴室里,尽管他正弄得浴室的水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孤单寂寞。她想起一句话,浮华背后是贫穷,热闹当中是寂寞。她现在正是这种感觉。
“今晚,我必须跟他谈谈!”她想,“否则,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憋成精神病了,真的,过不了几日,我的精神就要分裂了!不行,我不能再这样苦自己了,我得跟他谈谈,彻底的谈谈!”
尹国华洗完澡后,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见林依依还坐在窗台上,便喊道:
“依依,怎么还不想睡觉?今天我还真的有些累了,早点睡吧。”
“你真的很累吗?”林依依有些矛盾,若他太累,她还跟不跟他谈了?可她今天的心里很怪,堵得慌,似乎到了非谈不可的地步了。再说,他现在每个月难得回一次家,即使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很难找到今天这样好的机会了。可他好象一点谈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听他说:
“我难道还骗你不成,我真的很累了,睡吧!”
“可是,”依依还是下定了决心,“国华,我想跟你谈谈。我必须跟你谈谈!”
“有什么重大的事非得现在谈?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呢,我累了!”
林依依沉默了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尹国华船在床上没有动,但她知道
他没有睡着,他或许真的有些累,但决不至于累到这种地步,他是在逃避她。
“国华,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总是在我面前说累?你是真的身体累,还是心累?你是不是已经不再爱我了?你要是真的不爱我了,就告诉我一声,不要欺骗我,不要让我瞒在鼓里,好不好?”
林依依说完之后等待他的回答,但等了很久,尹国华依然默不作声。
“国华,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唉,”尹国华不耐烦地说,“女人就是心思太多!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不要老是在我面前问爱不爱的?你不嫌烦吗?我不是都已经回答千百遍了吗?怎么你就问不厌呢?”
这就是尹国华的态度?!林依依的心底愈发一阵阵地酸楚。她本以为尹国华会过来哄她,安慰她,哪怕仅仅是应付她,甚至用花言巧语的谎话骗骗她,那至少也证明他还在乎她!可如今,他连这点应付的耐心都没有了!他显然已十分厌烦她了,他对她的爱已经消失殒尽了!
林依依愈想愈伤心,愈伤心便愈心痛,那过去几年里所发生的事情就象放电影般的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浮现。多少欢喜,多少心伤,多少幸福的时光,又有多少辛酸的岁月啊!可如今,又能有一个什么样的了结呢?时间真是无情啊,再浓烈的爱也会枯萎,再喜欢的人也会厌倦,再纯净的心也会衰竭……何必等到完全枯萎了,再去收拾破碎的落叶?何必等到厌倦到了极点,再去各奔东西?何必等到衰竭到不能跳动的时候再去……死亡?在一切还没有来得及走到最尽头,就提前结终了,是不是还能留下一点点回味的余地?在果子还没有完全在树上腐烂之前就摘下来,是否还可以避免被人厌恶地丢弃?
可是,怎么终结?怎么摘下这个已经太过熟透的,一捏就要烂的果子?是死亡吗?如果她就这样死了,尹国华或许还会为她伤心一阵,或许还会在每年的忌日去送几束鲜花到她的墓前,还会为她洒下几串怅悔的泪水……林依依觉得自己不怕死,如果死亡能帮她重新夺回尹国华的爱,她宁愿死!反正活着,对她来说也如进冷宫,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了。是啊,失去了尹国华的爱,她就一无所有,她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那么,就让她去死吧!但愿死后,尹国华能愧疚,能永远地记住她!可是,怎样死呢?她林依依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天性爱美的女人,所以,即使死也不能死得太难看。如果她现在推开玻璃,从这窗口跳下去,那当然是死定了,可是那情景一定惨不忍睹,她不愿意
选择这样血淋淋的死法。
如果她现在下楼去,走到海边,慢慢地走进海水里,让咸涩的海水渐渐淹过自己的头顶,象电影里经常演过的场面一样,那一定很悲壮,很凄美,还有几分浪漫!可是,她不会游泳,向来怕水,她有这个勇气走到海中间去吗?当那水淹到胸脯,淹到脖颈,甚至淹到口鼻的时候,那一定很难受,她以前学游泳的时候,不小心沧口水都难爱得不得了,如果这样,她还有勇气走下去吗?即使真的走下海去,而且真的死了,可死后的尸体会浮起来的,那尸体被水浸泡过,一定是肿胀苍白的,或许还一片片腐烂,像池塘里的死鱼一样发出一阵阵恶臭!天哪,如果这样,那太狼狈了,太窝襄、太可怕了!不,她不能这样死!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要想死得漂亮,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吃安眠药了。而且,在吃之前,她还要精心地打扮一番,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将头发埋得一丝不乱,还要写好凄怨的遗书,然后一手捧着药瓶,一手端着温开口,一口气喝下整瓶的白色药丸,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可是,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的安眠药呢?电影里经常演到美丽的女人服安眠药而死,却从未交待过那安眠药从何而来。唉。看来电影到底是电影,虚假得很呢。那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安眠药呢?林依依突然想到从前美术课时,老师说过国画颜料中的“藤黄”是毒药,可以将人致死的!那么,如果现在下楼去,到文具店里买一盒国画颜料,将整瓶的“藤黄”用温水冲进腹中,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真的死了!可是,那“藤黄”毕竟不是安眠药,它是毒药啊,毒药是怎样让人死的呢?这在电视里也经常见到,尤其是那些武侠电影里,有人误食了毒药,两眼翻白,七窍流血,或者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痛苦挣扎,完全顾不上体面。不行,这样的死,林依依也不愿意应验到自己身上!
那么,还有什么样的死法像林依依这样讲究体面的女人是可以接爱的呢?在古代刚烈的美女中,象《红楼梦》中的尤三姐,《霸王别姬》中的虞姬,等等等等,她们又美丽又刚烈,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倾佩着、歌颂着、她们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往脖子上一抹,鲜血溅了出来,柔美的身子便倒地而死!可这样的情景不可以发生在林依依身上,因为第一,她没有这样的剑;第二,即使她有那么一柄剑,她敢将那锋利的往脖子上抹吗?她突然想起曾经见过别人宰鸡的情景,将刀往鸡脖子上一割,血喷射出来,鸡脖子一软,耷拉下去了,长长的脖子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鸡头,有时一刀下去鸡还没死,垂着脑袋拼命地挣扎,那样子真是惨得让人几天睡不着觉。哪,太可怕了!林依依连想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了!
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体体面面地去死呢?林依依努力地在脑中搜索着,对了,还有割腕!割腕倒不愧是一种又体面又方便又现代的死法。拿一把尖尖的小刀往雪白细嫩的手腕上一割,殷红的血便顺着刀尖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在柔和的木地板上,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一滩暗红的血,象一朵快要谢了的暗红的玫瑰花。而床上的女人也慢慢褪去了桃红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苍白得让人心痛。死神也一步一步地向那苍白的女人靠拢,靠拢……地上“凋谢的玫瑰花瓣”越堆越厚了,而女人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虚弱了……要不了多久,她的呼吸就要停止了,她的眼前就要黑暗了,她的意识就要模糊了……啊,如果这样,她真的就解脱了吗?她真的就无牵无挂了吗?她真的对这个世界就毫无留恋了吗?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脸,一张稚幼的小嘴张开了,脆脆地叫了一声“妈咪!”!哦,帆帆!帆帆!我亲爱的帆帆啊!不!我不能死!我若死了,帆帆怎么办?若真的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帆帆了!再也看不到她那张无邪的脸,再也听不到她甜甜的声音,再也不能陪她笑、陪她哭、陪她玩、陪她疯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我放不下她!我不能丢下小小的她,不能让她从小就失去母亲,失去母爱!
原来,到了临死的关头,林依依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尹国华,而是帆帆!她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从三年前的那一连串的阵痛开始,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无牵无绊的林依依了。她的生活有了一个新的磁场,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都离不开这个磁场的牵引,这个磁场就是她的女儿尹帆帆!帆帆是她与尹国华爱情的结晶。这段爱情也许可以舍弃,但爱情毕竟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并且有了结晶,而这结晶是她和他永远也舍弃不了的!他们之间的爱情以另一种形式存了下来,而且这另一种形式是与责任并存的!是的,责任!她不管尹国华是否承担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她绝对不能忘记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她怎么可以让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就少了母爱呢?帆帆已经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心肝,是她的尾巴了,不论去哪里,她都不能丢下她,都得带着她,除了死。既然死不能带上帆帆,而她又不能扔下帆帆,所以,她不能死!
即然她不能死,可又不愿意这样活在尹国华的阴影里,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这一晚,她整夜未眠。独自坐在那冷冷的窗台上,哭了一夜,想了一夜,尹国华没有再叫她,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发出均匀的鼾声。林依依在尹国华那高一阵低一阵的鼾声中悲伤着,思考着,盘算着,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案。在曙光渐渐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她的眼前也渐渐浮现出了一条人生之路。她要离开现在这样虽然富足轻闲但却无聊无奈的人生轨道,她要奔赴另一条崭新的也许布满荆棘但同时也充满希望的人生之路!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她觉得昨夜仿佛经历了一场搏斗,一场激烈的思想搏斗,她东闯西闯,左攻右守,躲过了一个个恶魔的追杀,最后终于闯出了一条血路,而今晨,她就要向这条路出发了!
她伸了伸懒腰,揉了揉僵冷的脸颊,从窗台上跳下来,虽然全身酸痛,但她却觉得精神焕发,因为她就要走上一段新的人生旅途了!
一切,在别人的眼中都没有什么变化。林依依仍然陪着他们游玩,仍然寡言少语,只是,她似乎对林父林母更加关心体贴了些,对尹帆帆更加疼爱亲切了些,对尹国华也多了些微妙的变化,一切的行动都是在不知不觉地,在林依依的内心里无声息进行着。
星期一的早晨,尹国华照旧开着他的白色奔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