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家的七个女儿名重长安,除了大姐为当今皇后,剩下的就要数自己嫁得最好,虽然夫君年长,可一嫁过去,她就是柱国大将军、唐国公、安州总管的夫人,风光无限。
但很显然,在皇上心里,此刻只是骠骑大将军的杨坚,手里的实力远超唐国公李昞,是他更想倚仗的人。
杨坚也就罢了,小妹妹独孤伽罗仗着夫家的势力,也完全不懂得谦退之道,常以独孤家继承人自居,没把她这个地位显赫的四姐放在眼里。
再联想到独孤伽罗当初为了自保,居然在独孤信热丧中嫁人,以便赖在长安城里不被流放,独孤菩提就更看不上这个妹子了。
独孤伽罗见皇上一直目注自己夫妇,当即应承道:“陛下放心,陛下心念已故的皇后,一直不肯另立新皇后,还有心为先父洗冤,君恩深重,杨坚夫妇誓死忠于陛下,异日必助陛下亲政,重掌皇权。”
宇文毓眉间的愁结这才展开,举起酒觞道:“好,有两位妹妹的肺腑之言,朕心头大石便已放下,当年太祖为朕结姻独孤家,便是知道独孤公忠义感人,二位妹妹果然深有独孤公风范,侠肝义胆,不避凶险,来,朕敬二位妹妹和二位妹夫一杯!”
独孤菩提与独孤伽罗夫妇忙共同举杯,同谢皇恩。
此时,膳部下大夫李安领着几个宫女和小黄门走过来,又送上十几盘新制的菜肴,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盅参鸡汤。
宇文毓得与杨坚结盟,心下大畅,胃口也好了不少,拿起那蛊汤一饮而尽,道:“朕昨天晚上还梦见了皇后,梦见她叫着朕的名字,含笑站在一丛花旁等着朕,模样比花还要俏丽好看,不愧叫作丽华。朕当年跟着太祖到独孤公府上做客,那时你们俩还小,你们的大姐刚十三岁,在花园打着秋千,越飞越高,衣裙翻飞,如同天上盘旋的一只燕子。朕那天就看傻了,太祖看到朕的神情,便派人到独孤公府上提亲,可那时候啊,崔夫人看不上朕,接连拒婚两次,朕伤心得夜里都睡不着觉,有一次偷偷跑到你们独孤家的花园外面,找了块高地望着你们大姐的闺房,被你们大姐发现了,她呀,站在外面花园的亭子上,回头看了朕一眼,又回头看了朕一眼,那天朕才知道,原来你们的大姐对朕也有情意……”
宇文毓深情地说述到这里,突然眼前一花,双眼往上一插,便往身后的椅子上倒去,独孤伽罗等人受了一惊,纷纷上前唤道:“陛下,陛下!”
宇文毓的嘴角流下一丝黑血,他巡视身边诸人,视线落在了膳部下大夫李安身上,颤抖着手指,指着李安道:“是你,原来是你!朕千方百计防宇文护下毒,所以……所以重用你,只敢吃你做的饭,喝你送的酒。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居然敢向朕下此毒手……是不是前日宇文护借你前去办宴席,只一天时间,便收买了你……”
杨坚与李昞大怒,同时抓住李安,按在地下。
李昞拿起一把椅子,便要往李安头上砸去,李安吓得叩头不止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大冢宰威逼奴才,说倘若奴才不在皇上的饮食里下毒,他就要取奴才一家老小性命!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奴才死不要紧,家中上下几十口人,也都要遭大冢宰毒手啊!”
杨坚一脚将李安踹飞,喝道:“来人,快来人!叫御医!”
宇文毓手捂胸前,黑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仰天叹道:“宇文护这贼子,三年时间不到,手弑三个皇帝,真是古之未有的恶贼,太祖任人唯亲、识人不明啊!”
独孤菩提质问李安道:“解药呢?你既然敢下毒,必有解药,快拿出来!”
李安的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道:“药是大冢宰给的,下在酒里和汤里,救不了了……大冢宰他要毒死皇上,把齐王宇文宪扶上帝位,齐王跟大冢宰向来亲近,什么都听大冢宰的,可皇上不听话,所以,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肌肉突然扭曲,头往旁边一扭,口中鲜血狂喷,已经断气。
独孤伽罗细察李安死状,叹道:“咬舌自尽了,想必此人确受宇文护威逼,不得不冒着杀头大罪,保护家人。皇上,看你黑血喷涌,脸色紫涨,酒杯中气味薰烈,必是中了鸩毒,快来人,拿粪水与冰水,给皇上灌下。”
宇文毓摇了摇头,道:“朕不受那个腌臜。既是宇文护起意要毒杀朕,今天不能如愿,明天也必再施毒手,此刻朕自觉身体沉重,已是回天无力……可朕就是死,也不能让宇文护如愿,另立齐王宇文宪为帝!唐国公,杨将军,你二人在此,派人急召宇文护与六官入宫,朕要趁还剩一口气的时候,立下口谕,朕要将皇位以序传给蒲州刺史、鲁王宇文邕!”
独孤伽罗深深佩服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如此智慧,能迅速决断,打破宇文护的如意算盘,含泪答应道:“是,臣妾立刻派李圆通等人前去通知六官和鲁王、齐王。”
宇文毓强撑着一口气,在匆匆赶来的六官面前,当众吩咐道:“传朕口谕,朕中恶病重,不久于人世,宫中没有皇嗣,帝位以序相传,着朕的四弟、鲁王、蒲州刺史宇文邕接位,登基为帝后,再为朕发丧!”
宇文护脸色灰败,在宇文泰诸子当中,他唯一看得顺眼的,就是五子宇文宪,这次不惜再冒恶名,下毒弑帝,就是为了把宇文宪推上皇位,可表面温文软弱的宇文毓,居然能让自己的计谋功败垂成。
六官同时跪下,向这个一生软弱、夫妻先后被毒杀可内心仍有着最后的决断刚强的皇上叩头领命:“谨遵陛下吩咐!”
十一年过去,长安城早已洗净了旧日的血迹。独孤信当年的惨事,也被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渐渐忘记了。
因排水沟堵塞几十年而飘满恶臭味的长安城,仍然是那么热闹,城门内外每天充盈着来来去去的人群。
宇文泰的四子宇文邕,在两位兄长先后被宇文护害死后,登上了皇位。与两个哥哥一样,他虽然身为帝王,皇权却被骄横的堂兄宇文护把持着。
宇文邕既不像三哥宇文觉那样性格耿直、锋芒外露,又不像长兄宇文毓那样聪慧明察、擅长断事,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只是不断派兵去攻打北齐和南陈的边境。
如此,长安城的局势反倒平静下来,宇文护丝毫也不在乎这个讷讷若不能言的木头皇帝。
这是个微明的夏日黄昏,从西蜀流放回来的郭夫人,推开积尘蛛网遍布的独孤府大门,看着满园断砖、野草和疯长的梨树,眼泪忽然汹涌而出,令站在一旁的伽罗也觉恻然。
虽然独孤府久无人居,可东院门里原来种的梨花却变得更繁密,甬道上处处颤动着深浅不一的花影,雪白的花瓣掩盖了廊下曲折的石径,刚刚变绿的阶草也被落花覆满了。独孤伽罗年年返家赏花,看得出今年的梨花比哪一年开得都要繁盛,但这种盛开却没有丝毫热闹喜庆的意味,相反,这花影看起来如此寂寞凄凉。
物是人非,花开得越好,越令人心酸痛楚。
临门落泪的郭夫人,再也没有初来长安时那令人惊叹的青春气息了,她虽然年不过四旬,但脸庞看起来苍老而漠然。
长期僻居西蜀后,她的衣着服饰和发髻式样远远跟不上长安时尚,越发显得容颜灰败、神情颓唐。
只在这一刻,伽罗便原谅了她。
郭夫人是典型的南方闺秀,自幼在深沉宁静的侯门长大,嫁给心存高远却命途多艰的独孤信后,才开始饱识忧患。
她这样一个软弱而没有主见的女人,没有力量抵挡突然袭来的噩运,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生命中注定的低谷,终郭夫人这一生,也许她始终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她只是随波逐流地生活着,甚至不明白她的丈夫是怎样一个忠肝义胆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