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冢宰进了表么?”
“大冢宰这些天忙着到北齐去迎接分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哪里有时间理会这等事情?”阿史那皇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为人处世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阿史那皇后一向认为,独孤伽罗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女人,也是她嫁到长安城后最大的收获之一。
几年来,她已将伽罗视为贴心密友,什么事情都愿意向伽罗倾诉。
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六七岁的鲜卑女人,有一种远超乎年龄的睿智和成熟,她雅通书史、吐属不凡、气质不俗,长安城里再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相比的贵妇,可是,如此精彩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杨坚这么个赳赳武夫,阿史那皇后不禁为她惋惜。
“哦……”伽罗点了点头,心里有种奇怪的喜悦,宇文邕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傀儡皇帝了!如果说娶突厥公主做皇后是宇文邕巩固势力的第一步,那么,这次规模壮大的“毁寺灭法”,就是宇文邕在大周朝廷上尝试立威的第二步罢?
胸无长策、为人暴躁的宇文护,不见得是宇文邕的对手,——他甚至没能领悟了这样一个婉转而坚决的挑战。
迎亲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十三岁的杨丽华,却仍然在妆台上伏案痛哭,她身上只穿着样式简洁的浅黄色绣襦和密褶长裙,背影纤细而动人。
妆台边,堆满了盛着大红礼服、彩绶和各色金珠首饰的皮箧,上面的锁已经打开,侍女们举着卷草花纹的红色绫锦中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宇文邕一向俭朴,连周宫的妃子们都难得穿上轻绫彩绣的华服,这一次却送了如此隆重丰盛的礼物,到随国公府为太子下聘,令杨坚和伽罗都有些意外。
想来,宇文邕一定深爱自己的长子,尽管平日里他对儿子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大加捶楚,但关键时候,宇文邕还是忍住流露出了内心的深情。
眼见宫车即将临门,伽罗不禁有些焦躁了。
梳着大手髻、头插七钿、身着公侯夫人礼服的伽罗,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来回踱了两步,用力推开女儿的房门,双眉倒竖,有些气恼地问道:“这桩婚事你还在襁褓中就已订下,嫁入东宫,身为太子妃,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体面?这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你却视为畏途,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丽华陡然抬起脸来,涌满泪水的细长眼睛凝视着她一向敬畏的母亲。
母亲仍然年轻漂亮,看不出已生养了六个儿女。她的肤色甚至比自己还要白皙,但脸庞上的线条却日益变得坚硬鲜明。
随国公府里,上到杨坚,下到家奴,都十分怕她。
母亲在家中很有威仪,说话比父亲杨坚还要有分量。父亲对她既敬爱又退让,而三个弟弟则对母亲敬而远之。
在随国公府的上下人等眼中,母亲举止端庄、知书达礼不说,还十分洞明世事、善于周旋,谁也挑不出她一丝一毫的失仪和过错,简直令人产生圣洁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样,杨丽华才一直不敢和母亲提及自己的心事。
“你说啊!”伽罗不禁有些失态了,她一把握住了女儿仍嫌单薄的肩头,焦急地催促着。
杨丽华是她最宠爱的女儿,这不但因为,杨丽华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因为杨丽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柔静和执着。
伽罗觉得,杨丽华远比自己的姐姐独孤丽华要更坚强,在充满了不测风云的深宫,这种坚强比什么都重要。
“太子他……”杨丽华欲言又止,眼睛里又涌上了一种悲伤。
“太子怎么了?”
“几天前,我听阿史那皇后身边的侍女说,太子极为好色,自十一岁起,东宫的侍女几乎被他逼幸殆遍,去年,他刚满十二岁,便与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掌衣侍女朱满月……”年轻单纯的杨丽华无法将太子宇文赟那令人作呕的行径宣之于口,母亲怎么会让自己与这种人订亲?
不,她不稀罕这个太子妃的头衔,她也从没奢望过什么北周皇后的富贵荣华,听说太子不但嗜酒如命,而且见了有三分姿色的女人便如蝇逐臭,紧盯着不放。
那个叫朱满月的南方女人,不仅已年近三十,从前还是娼妓出身,太子却常常公然与她轻薄,这种放荡少年,就算做了垂治九州的皇帝,也不能令她倾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伽罗心底暗舒一口气,换用柔和些的声音说道:“丽华,你真是傻,太子是个初慕少艾的年轻男子,身边美女如云,怎能不受诱惑?等你嫁了过去,他自然会收拾起这些荒唐行径,好好敬你爱你。”
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尽管忧色甚重,但梳着飞天髻、容色明净的杨丽华仍不失为一个正当年华的美女,太子宇文赟一定会疯狂地喜欢她——东宫里的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杨丽华的端庄、清纯、秀丽。
“可是……可是朱满月昨天刚刚生下了一个儿子!”杨丽华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了,索性将这秘密得来的消息大声宣布出来。
在自己嫁入东宫的前夜,自己的未婚丈夫却和别的女人添了一个孩子,这就是挚爱自己的父母双亲选中的好女婿!
据说,皇上宇文邕对太子的种种顽劣行为也极不满意,平时管束严厉,并命东宫的官员们每天记载太子的言谈举止,一旦有失,便当众鞭挞,如此高压之下,宇文赟还能做出荒唐事,可见这人的不堪造就。
伽罗也不禁震惊,这个宇文赟,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色荒淫。刚刚十三岁就当了父亲,就算是习惯早婚的鲜卑部落,也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而且还是和一个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烟花女子!
她只知道宇文赟身子骨单薄、平日里常常药石不断,却没想到,这么个病歪歪的少年,却会有疯狂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如此说来,丽华在结婚之日的恸哭,不为无因。
这个宇文家唯一的皇嗣,与北齐高家的那些昏帝同样,都在气氛压抑、充满夺位阴谋的深宫里长大,也同样举止昏悖狂乱,缺乏他父亲的深沉和端庄。若不是为了他大周皇太子的身份,伽罗怎会将爱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