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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叶子下生活(第2页)

老鼠只认识人的脚和鞋子。人的腿上面是啥东西它从来不知道。人睡着时老鼠敢爬到人脸上,往人嘴里钻,却很少敢走近人的鞋子。人常常拿鞋子吓老鼠,睡前把鞋放在头边,一前一后,老鼠以为那里站着一个人,就不敢过来。

你知道那头驴脑子里想啥事情?

走出好远了驴还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在看。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会看见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的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地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的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说,即使我离开两百年回来,我仍会知道这块田野上的事情,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作物。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种子。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有日日迎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葵花,在一个下午脖子硬了,太阳再喊不动它。

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你。你知道我脑子里想啥事情?你一笑,头低下。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的一片玉米地。我没敢活动的心思也许早让那头毛驴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秘密。它不会泄露的心思里,秋天的苞谷和从眼前晃过的一男一女,会留下怎样的一个故事。你欢快的笑声肯定在它长毛的长耳朵里,回荡三日。它跟我一样,会牢牢记着你。

一片叶子下生活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一百个孩子。他们三两天长大,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子女。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暖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手掌一样的蓓蕾捧起,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转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觉,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花粉粘满身子,红色花粉落进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怀孕生子,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我们把子孙繁衍到哪里。

如果不嫌轻,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我们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的叶子声里藏起了自己,不跟他们刮往远处。

围绕村子,一根杨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动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儿停住,哪儿就有锈迹和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重的东西。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这些才是我们最想做的。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上怀孕,叶子下产子。田野上到处是我们可爱的孩子。

如果我们死了,收回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微风里。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告诉孩子。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孩子们会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身下的叶子也黄落。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乘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手面对面,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来,先温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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