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雪覆盖的河北平原上,日轮的光彩已经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因为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雪原也染上了一层暗红。
田烈武伸手轻抚着身旁几近脱力的战马,一面远眺着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辽军。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此时的战场,一片寂静,只有双方派出的小股人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伤的袍泽。
终于,双方都结束了清检战场,辽军开始了缓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刘近走到田烈武的身边,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绑着一块白布,“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刘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张将军的伤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你先替我过去与援军打招呼,怠慢之处,请他们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着刘近忍痛上马,疾驰离去,这才转身,大步往铁林军的军阵中走去。
仿佛是要配合着这此时的气氛,云骑军的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凄凉悲怆的笛声。伴随着这笛声,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开口低哼,只是一会的功夫,越来越多的将士开始一齐哼唱起来。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旧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这首云骑军的军歌,由苏轼亲自为之填词的《阳关曲》,此刻在战场上响起,就仿佛是在告慰着那些阵亡将士的英灵,令人闻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今日早晨追随田烈武出战的云骑军将士,此时,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归故乡。
远处,颜平城倚马而立,他看见田烈武行进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牵着战马快步跟了上来。
“郡侯是要去看张将军么?”
田烈武默默点了点头。
颜平城沉默了一会,郑重说道:“张将军,真豪杰。”
田烈武转头看了一眼颜平城,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真诚。他眼前的这个胡人,虽是俘虏,却又何尝不是真豪杰?他轻声说道:“若无张将军与铁林军浴血死战,田某已成耶律信阶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颜平城淡然说道,“云骑军,亦足以令郡侯自傲。这天底下,有哪个马军将领,能以劣势之兵力,一天之内,败于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听到颜平城如此说,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内,被耶律信打败三次。可是,这也值得炫耀?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到了铁林军军阵前,那边的将士大多认得田烈武,早有几个将领出来迎接,田烈武说明来意,众将忙领着他,走进一座简单搭成的大帐之内。
铁林军都校张整,此时便躺在这座大帐内。
他望见田烈武进帐,连忙挣扎着想要起来,田烈武忙快走几步,按住张整,温声道:“张将军不必如此,将军的伤势,还须好好静养。”
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的张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张整是战斗中胸口肺部中箭,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折断箭杆,隐瞒伤势,继续指挥作战。这样的伤势,又拖延这么久,就算是找遍整个大宋朝,也很难找到一个神医可以救他了。更何况,军中的医生,水平都极为有限。
张整对自己的伤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声,勉力说道:“多谢郡侯。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下官已将遗表写好,还请郡侯替下官转呈皇上。这次……这次没有再败给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无、无憾。”
“铁林军没有输给耶律信,也没有输给太和宫!”田烈武沉声答应着。
但张整的脸上,还是有一丝的遗憾,“没有败,是侥幸……不、不知道是哪里的援军,下官不能亲去致、致谢……”
“张将军放心,田某会替转将达心意。”田烈武连忙止住张整,又安慰几句,便领着颜平城退出帐来。
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四下打量铁林军——这边惨烈的情形,较之云骑军,更是有过之而无及。到处都是带伤的将士,地上到处都是沾着鲜血的箭矢与武器……但是,所有的铁林军将士,见着田烈武经过,哪怕受着伤,也会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行礼。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与他的行营总管身份无关。
一路之上,他听得见一些铁林军将士的窃窃私语。
“不愧是阳信侯啊……”
“云骑军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对我说过,河北禁军的将校,尽是些钟鼎之家的无用之辈,纨绔子弟继承家业,害怕到陕西、河东去,想尽办法钻营也要来河北……”
“今日这个云骑军你敢说草包?!”
“所以才说不愧是阳信侯!听说没?阳信侯也是咱东京人,他府上离我家就隔一个坊……”
其实京畿禁军的名声,以前较之河朔禁军也好得有限,但是,自熙宁年间的整编禁军开始,殿前司诸军便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精锐,在他们的眼中,瞧不起河朔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
田烈武与云骑军,用白天的这一场战斗,赢得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