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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篇(第1页)

星星火(小说)

他比那时老多了,时间的流逝在他脸上冲刷出一条条皱纹,老年人固有的愁斑一块块堆砌在上面。软软的道地的苏州话也含混了,哪像二十年前,他挺精神,脸皮还有光泽,他为国家遭遇困难“挑担子”,他们剧团解散了,他家乡没人,没有房子,就没有被动员回乡,居委会就安排他来弄堂口烧七星炉灶。谁都这样亲热地叫他“苏州伯伯”。

苏州伯伯挺有能耐,大炉灶上七个孔,可同时烧七锅饭,这是他的拿手戏,因为在剧团里他就是蹲厨房的,他在这里又发挥了他的特长。

他的日常生活,总是早上四点多钟生火,为上早班的人们服务;直到中午,安顿了中班人们的午饭,才收摊。

我们可方便了,两三碗拿到七星炉灶上一热,只要付一二分钱,很快就能吃上热粥。他还卖旺煤球,五分钱十五个,每家都为自己家获得方便而感到高兴。

苏州伯伯靠一分一分钱凑起来度日,我心里替他发愁:一毛钱他要做几个人的生意?日子真是难过。我是他每天的固定户,不仅靠他的七星灶热菜、烧水,还不时去买他的旺煤球,生自己家炉子。人倒轻松、舒服了,家庭开支不免增加了一些。父亲找我讲话,我总说:“我要做功课,要看书,不生炉子时间宽舒点。”父亲不说我偷懒,为了鼓励我好好读书,也居然同意。

我和七星炉灶逐渐加深了感情,清晨醒来,一听到毕毕剥剥生炉子的声音,心里也暖烘烘的,蛮踏实,知道烧早饭有了着落。平时我一有空闲,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他烧炉子,安排哪个锅该烧哪个灶;饭一烧滚,该怎样从旺火炉灶调到钝火炉灶。他就这样及时,这样熟练,让炉灶发挥着最大作用,让大家更快地吃到热饭,早去上学、上工。我不知他过去拿固定工资时,是否也这么勤快。有时我静下心来,还替苏州伯伯想着他与几分硬币的关系……

8点钟以后,七星炉灶从紧张转入轻松,他这才把靠墙脚边的篮子拎出来,撩起盖着的毛巾,端出一小锅粥,坐到炉灶上热起来。这时,他就从那只大围兜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硬币和几张角票,数了起来,享受着辛勤劳动的果实。硬币,按整数用纸封好,小心翼翼撩起大围兜,放进里衣口袋。他把时间安排得如此和谐,这时正好粥热了。他加上几丝咸菜,捧着大碗,呼噜呼噜吃起来,嘴里啧着味道,眼睛却在七星炉灶周围转了一圈,大概又在算计还要干点啥。饭后他兴致进入顶峰,有时还会哼上几句不知名的曲子,把剧团烧饭时学来的戏曲也搬出来了。乐趣是这样平淡,但正是这种平淡的乐趣,使他生活得很快活。

时间使苏州伯伯比过去苍老了,愁斑爬上脸面,赖着不走;眼睛也开始混浊。他迟钝了,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才将炉灶生好。七星炉灶的生意也大不如前,生五个孔也用不足,只好烧开水卖。他时常病倒,不来开张,有些老顾客也摸不准他的规律,就此散了不少。一次,他又两个礼拜没来,脚上发流火。来的那天,脚肿还没退尽,而且还不停咳嗽。我拿了瓶半夏露给他,劝他多歇几天,问他居委会是不是给他一些补助。

“只要爬得动,就不要补助,自己赚钱,心里踏实,用起来自由。”这些话,发自他的肺腑,显示了他的性格,也使人隐约地感到这个老人的心灵里闪烁着一种发光的东西。但生活无情,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哼无名的曲调,早饭热粥逐渐照不到他的“排头”了。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他的笑脸,那是不久前的事。七星炉灶改造过了,还在弄堂外搭了个棚,放了桌椅,挂了块“自家人合作点心店”的牌子。居委会安排苏州伯伯和三个待业青年一起办起了点心店。我们地处市中心,人也集中,但点心店并不多,有时要买点豆浆,买根油条吃早饭,也要排上一刻钟的队。大概生活水平提高,早晨吃早点的人多了,吃泡饭的人少了。我也不愿烧泡饭吃,两小碗一吃,肚子胀鼓鼓,一上班两个钟头一坐,肚子咕咕叫,吃点心虽耐饥,但我熬不过一刻钟排队,还不如烧煤饼炉,既可热粥,又可给孩子穿衣、喂饭、叠被和打扫。有时时间来不及,只好一面纽扣子,一面赶路去上班,早饭就来不及吃了。我时常埋怨。隔壁好婆她们总开玩笑地笑我“常饿嫂”。苏州伯伯他们办了合作点心店,我又成了他们的老顾客。他们专门卖经济实惠的点心。早晨他们卖薄饼油条、豆浆、馄饨、面类等,下午还卖肉包子。他们还千方百计做快餐,薄饼油条预先包好。早晨我时间来不及,一两八分一付,拿了就可一面走一面吃。他们还讲究在味道上下功夫,馄饨的汤里掺点肉骨汤,既可少放味精,味道又鲜,更主要的是馄饨煮得不生不烂。有人赞扬他们,他们总用手指指蹲在后面的苏州伯伯,是火候掌握得好呀。可不是,五六碗馄饨往锅里一扔,就听见炉门口的电风扇呜呜响了,几秒钟后,电风扇关了,几十只馄饨就争相氽出水面,盛起来就可送上桌了。他们年老的功夫深,年轻的力气大,两相搭配,点心就做得快,烧得好,生意自然就兴隆,大家吃了都满意。我还真感谢他们帮我摘了“常饿嫂”这顶帽子,我竟然发现人也胖了。

有一次休息天,我带孩子去吃馄饨,见苏州伯伯蹲在地上搅拌着煤灰做煤球。我问他做煤球干啥,他说,能省点开支,大家多分点钱钞。

我拉他坐下唠叨,问他生活怎样。

“现在一天能净收入两三元,不是过去光数硬币,而是数块头(元)了。”

“身体?那比过去好多了,用不着担心开销,有时实在难以起床,他们还劝我歇一天哩。”忽然他附在我耳边说,“我还吃了银耳。”我真为他高兴。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居委会不是要你拿养老金吗?忙碌了一世休息休息算了。”

“不干事吃现成,那不和大耳朵(即猪)一样?!”他哈哈笑了起来,“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烧炉子技术他们还在跟我学哩。”

刊于《文汇报》1981年11月5日“笔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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