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起礁
父亲对小妈本来没有什么意思,一是年龄悬殊太太,自己同治六年出生,差不多35岁了,而对方生于光绪八年,满打满算,也不过19个年头,都可以做她的长辈了;二来,安庆女子说话太软,太碎,根本听不懂,两人之间无法交流。但,这必定是巡抚大人做的媒,想拒绝也无法拒绝。之后父亲与小妈有过一见,虽时间短促,但她的清丽如玉,她的娇小可人,让他过目不能再忘。当下他就知道,这也是上天安排给自己的一段姻缘。
小妈在安庆,也算是大户人家,但不是为官,而是为商。小妈父亲做的是木材生意,到潜山,到太湖老深山,把几百年老树伐下来,扎成排,沿皖河走石牌,走山口,最后运到安庆。木材就停放在西门外沙漠洲。生意做得大时,堆在西门外的木料,至少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小妈在家是独女,父母格外宠爱,儿时随父母出城踏青,只要出八卦门,几乎所有的商家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说余家大公主来了,那一刻,犹如众星捧月。
光绪二十三年夏五月,小妈的父亲进山采购木材,结果出山的木排行至潜山那个叫“水吼”的地方时,突然起了礁(山洪),洪水怒吼如雷,眨眼就将百余米宽的河床,泛成一片汪洋。浩浩荡荡几十只随水而下的木排,顷刻间全冲散了架,合抱粗的木料,横一根,竖一根,随旋涡在河床中打着转转。小妈父亲,还有运筏的船工,全都被大水冲得不知了去向。消息传到安庆,小妈母亲没有泪也没有话,当天夜里,就一根绳子悬到后院一棵枣树上。小妈当时才16个年头,说懂事也懂事,说不懂事也不懂事,但她还是十分倔强地将这个家撑了起来。随后几个月里,她在几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把该欠的还了,该还的要了,该清的结了,所有帐目算清,最后落下来的,除了小二郞巷老宅子外,西正街上还有几间店铺。接下来的两年,小妈就靠这几间店铺的租金,维持不算清贫但不富裕的生活。
小妈住的老宅子,前后5进,3个天井,两个侧院,包括正房、厢房、下房等,大大小小有20余间。老宅子正大门向南,面着插烛巷,东向的侧院门,甩到小二郞巷这边来了。小妈住后进,前面两进租给外姓人,自己也不从正门走,进来出去,都穿过侧院到小二郞巷上来。出门向南,右转至插烛巷,往西,隔着一条大南门街,就是府城隍庙,小妈早晚都要过去一次敬一柱香。
如果不是圣公会的干扰,小妈这样孤独而宁静的生活,也许会坚守一辈子。
圣公会最先来安庆的传教士,是中国教士黄朗斋,光绪二十年,他受美国圣公会委派,由芜湖安庆,传教并选址筹建教堂。在安庆转了一圈,最后他瞄准了大二郞巷与小二郞巷西南转拐这一块。理由有二:离繁华街市近,向西插不过三两百米,就是四牌楼;地势高,向南眺望,能看到江面上过来过去的行船。小妈的老宅子,正好处在他们瞄准的地块中。 txt小说上传分享
邓华熙
圣公会筹建教堂的工作进展相对顺利,资金的大头,由一位叫路琪光的信徒捐赠。因为出的价格相对高一些,周边的几户人家,如孙家、李家、汪家、沈家等,很快就与他们签了卖房契约,一手交钱,一手交出房契地契,痛痛快快。卡就卡在小妈身上,好话说了千千万,打死就是不干。小妈说,自己并不缺钱花,为什么要把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想头给卖了?这一卡就是两年,光绪二十六年,圣公会又派林汝学过来,再做工作,仍然说不通,小妈高低只有一句话,死也守住祖上的家产。林汝学是美籍传教士,高鼻梁,蓝眼睛,最后也没辙了,只好惊动安徽政府最高官员邓华熙。
安庆市民对外来宗教,有强烈的抵触的情结,同治四年,法籍传教士雷遹俊为买小拐角头房产,与周边居民发生矛盾,酿成“安庆事件”,后法国公使照会总理衙门,要求三个月内解决。不得已,两江总督曾国藩亲自出面,答应归还教会房产,另在大南门外划地赔偿,这才算有一个了结。同治八年的“安庆教案”,更是一盆烈火,参与者包括当年的文武考生,多达数千人,北正街英国圣爱堂、东右坊法国教堂,均破毁之一空。后英国公使阿礼国与两江总督马新贻交涉,最终的结果,英教会获赔巨额经济损失,安庆地方官员,则因“未能事先预知防范实有疏忽之咎”而遭申饬。
有此前车之鉴,邓华熙不能不格外慎重。正好小妈的一个表姨夫,在巡抚衙门里当差,邓大人访到了,便传过来,将前因后果做了个详细了解。后来他决定,私服至小二郎巷,与小妈做面对面的沟通。
小妈没想到此事会惊动官府,更没有想到古稀之年的巡抚大人,会亲自上门做说服工作,思前想后,也觉得实在没有坚持的必要。小妈后来的回答十分大气:“我守这份家业,是个人的私事,巡抚大人出面协调,是官府的大事,我虽是个女人家,但明白整理,小该从大时,就一定要从大。巡抚大人放心,这事不会有挡绊了。”
小妈轻言细语说这番话时,巡抚邓大人怔在那儿,半天没有出声。小妈以为巡抚大人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巡抚大人在那一瞬间,将她与父亲联系到了一起。
后来,表姨夫替巡抚大人来说媒。
再后来,小妈见到了那个注定要守一辈子的男人。
婚事是在奚家花园万和园办的,也是私宴,也是公宴,一共开了12桌。请的自然都是官府和银元局里的人。邓华熙既代表双方的长辈,又代表安徽一方的父母官,虽然匆匆只喝两巡酒就半途退了席,但那个面子,也算是给到了极致。万和园老板是广东人,以经营粤菜为主,也夹杂有京菜、徽菜、淮扬菜等。其中“芦姜鸡脯”和“三丝鱼卷”,在安庆饮食界,称得上是一绝。
父亲与小妈结合的细节,泉儿并不知道,她是后来陆陆续续从大人们口中知道的,说得最多的,自然是甘爷。甘爷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母亲去世后,一度想回去,父亲不让,父亲说,我对母亲就只有这一点想头,你再一走,我就什么想头也没有了。甘爷就留了下来。甘爷对父亲与小妈的结合,非常赞赏。“想想看,是巡抚大人做的媒,谁能有这样大的福气?”甘爷在安庆呆了多年,但他那广东口音仍改不了,舌头老是像咬着了什么东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城隍
小妈(2)
稍大一些,大概十五、六岁吧,泉儿和二十七、八的小妈,像姊妹一样谈心,就问,父亲大她16岁,又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外乡人,怎么会一眼就动心了呢?小妈反问:“难道,你不觉得你爸爸他,长得像城隍庙供着的城隍老爷?”
回忆往事,小妈脸上一层幸福之光。她说,父亲个子高大,进门来之后,也不肯坐,就立在那儿,如一堵门。小妈坐在一侧,抬眼偷偷斜视过去,见父亲高颧骨,宽脑门,脸庞清瘦,且不带一丝笑意,就把他与城隍爷联想到了一起。
而城隍爷,恰恰是小妈从小就崇拜就敬仰就迷恋的异性偶像。
小妈把城隍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
说她出生之前,或是光绪元年,或是光绪二年,下江大通有一对母女,来安庆祭拜城隍爷,住在大南门一家叫“福来”的旅馆里。晚上女儿做梦,有一个官人,长得和城隍一样,推门进来,到床头,默默看着她。女儿心里清楚,想说话,但说不出来。一而再,再而三,夜夜如此。女儿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很惊讶,就多了个心眼,教女儿说,如果这个官人今晚还来,你就悄悄别一根针到他袍子上。当晚,女儿就按母亲的话做了。隔日,再去府城隍庙,惊讶地发现那枚针,居然真的别在城隍爷的袍子上。这天夜间,城隍爷再度入梦,明明确确告诉女儿,他们有夫妻缘分,不久便会成亲。第二日女儿起来,就浑身软软的没有劲,饭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母亲追问,才吞吞吐吐把梦中的事说了。既是上天撮合,母亲不仅没有反对,还按当地风俗,为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一切准备停当,女儿安然而逝。家里人吹吹打打,把嫁妆抬进了府城隍庙。那一日,一条大南门街水泄不通,东门外、西门外的人,都挤过来看热闹。有好事的文人,还把这奇事,记进了府城隍庙志。
另外一个版本的城隍故事,与明崇祯状元刘若宰相关。说小时候刘若宰长相平淡,学堂里读书,老受同学欺负。有年夏天,先生说丢了块好墨,大家就怀疑是刘若宰给拿了。刘若宰不承认,同学就逼他到城隍爷面前发誓。刘若宰就发誓,说如果是他拿了先生的墨,出门就摔一个大跟头。结果从城隍庙刚出来,一脚踩在西瓜皮上,跌了个四肢朝天。刘若宰有口难辩,便写了封辩解信,要天上的玉皇大帝给他申冤。没承想信让日游神捡到了,真把它送到了玉皇大帝手中。玉皇大帝一看是文曲星刘若宰写来的,格外重视,当即下令将城隍放逐至安庆城1115里外的荒野。城隍慌了,忙托梦给学堂学监,再三证明刘若宰清白无辜。事至此,刘若宰也心软了,于是又向玉皇大帝求情,将放逐城隍1115里的惩罚,减了个大头,改为15里。于是斗大一个安庆城,除大南门府城隍庙、杨家塘县城隍庙外,城北15里外的山口镇,另有一个城隍庙。
后来中了状元的刘若宰,泉儿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安庆老街状元府、铁佛庵、分龙巷等,也都有相关刘若宰的传说。在尚志学堂,监督冯汝简也曾讲过刘若宰中状元的故事:说刘若宰虽殿试第一,但崇祯皇帝嫌他长相不好,就有意刁难他。问到他家住何方时,刘若宰从容回答:“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如此大的气势,还真把崇祯皇帝给蒙住了。说至此,冯汝简笑道:“刘若宰的意思,是指城南长江边,白天有千名船工划桨,夜晚有一江的渔火。”末了还感叹一句:“这种独特的机智,也只有我们安庆人,才能完美地表现啊!” 。。
三寸金莲
小妈对父亲的爱,可以用“执着”来形容。正因为爱得执着,所以不能为父亲生个一男二女,小妈始终觉得愧疚。初嫁过来的头两年,小妈有信心也有期待,但几年下来,她的腹部始终扁如平川,渐渐地,便死了这条心,把对父亲的深爱,对父亲的愧疚,化作更深更细腻的情感,转移到泉儿身上。泉儿后来告诉别人,小妈对自己的“爱”,不能简简单单以“母爱”来概括,更多的,还是一种寄托,小妈作为一个女人,希望和追求的寄托。
在同龄人中,像泉儿这样一双天足的,不多。成年后,活跃在社会,泉儿更感觉到女人一双天足的重要。她非常感激她的小妈,是她的坚持,才让她免除了缠足之苦。小妈嫁过来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泉儿看街坊邻居的小女友都开始缠足,便回家吵死吵活。父亲对女儿百依百顺,还传统脑筋,认为缠足是女性的必做的功课。但小妈坚决不让,小妈说,幼时被父母逼着缠足,那痛苦,到最后死了的心都有。那是一个恐怖的过程,她绝不能让泉儿再遭这个苦。
安庆女人缠足,通常分为5个步骤:第一步是“试缠”,热水先把脚泡软,将大拇趾外的四趾,拗扭至脚心。趾缝间要撒明矾,一是防霉菌感染,二是收敛皮肤。用细而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缠紧,再用针线缝合起来。如是再三,时间大概在两个月左右。接下来“试紧”,缠第二、五两趾,连带第三、第四趾向脚下蜷屈。“试紧”比“试缠”的力度大,而且一次次加强,以能忍受为度。也是两个月。“裹尖”的终极目标,是要将小趾压在脚腰底下,第二趾压在大趾趾关节底下。这一阶段,要把脚趾向足底扭到屈无可屈的程度,脚趾关节受伤甚至脱臼,肯定无法避免。还逼着要四处走动。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到晚间,双脚火烧火燎,只能放在被子外。接下来的步骤,一是“裹瘦(裹脚头)”,二是“裹弯(裹脚面)”。“裹瘦”是脚横弓向下拗屈,并进一步对外侧纵弓拗屈。“裹弯”是的脚的内侧纵弓拗屈,并进一步将外侧纵弓拗得更彻底。这5步都走完了,一双天足,才能扭曲到长约10厘米的“三寸金莲”标准。
小*泉儿背描写缠足的诗句,“儿足骨折儿心碎,困守闺门难动移。”小妈问,“这种苦,泉儿你吃得下来吗?”
泉儿自然不敢再提。
父亲佩服小妈开明与大度。父亲说,“世面上新思想也多也乱,你是不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那一阶段,中国天足会刚刚从上海传到安庆,《天足会报》也在社会上流传,一些热心人士成立了“不缠足会”,将“十恨小脚歌”印成小册子,在大街上散发。流传最广的《放足歌》,歌中唱到,“放脚乐,乐如何,请君听我放足歌。棉花塞脚缝,走路要平过。酸醋同水洗,裹脚勿要多。七日剪一尺,一月细功夫,夜间赤脚睡,血脉好调和。放了一只脚,就勿怕风波。”
小妈则嗤之以鼻。小妈说,“我不晓得什么新思想旧思想,我只晓得当年受够了‘缠’的罪,现在受够了‘小’的罪。逢年过节上街,人多的地方不敢去,风一吹,草一动,生怕自己给别人挤倒了。”
桐城时兴歌
小妈幼时跟私塾学过两年,受的是传统教育。父母去世打击,更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与父亲结婚后,也没有太多的社会交流。但她的思想,不仅新潮,不仅独特,而且极富远见。比如泉儿上学,父亲说想送到新式的尚志学堂,小妈就坚决支持。泉儿从学堂回来,有些什么课,如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等等,她都十分好奇,总想打听得清清楚楚。小妈说,“还是我们泉儿有福气,读书像玩似的。哪像我们念私塾,只晓得摇着个脑袋在那里死背课文,要多烦有多烦!”
小妈老家在潜山官庄,老深老深的大山里面,与桐城和舒城交界。小妈说她小时候曾经随父亲回过一次家,坐在独轮车上,顺着崎岖的山路,摇摇晃晃,差不多用三、四天时间,一身的灰,一身的土,才算是走到了。村子叫德馨庄,有两三百户人家,一两千人口。“德馨”二字是有来历的:乾隆五十五年,村中87岁的长老余文章,下有7子,子有孙,孙有重孙,重孙有玄孙,老少五世130余口,共住在同一大屋檐下。如此和睦相处之家,周边百八十里少有。后地方官府一层层上报,至乾隆皇帝处,龙颜大悦,“余文章年臻耆艾,绕膝曾玄,洵为升平人瑞,赏给‘五世同堂’扁额。”隔3年,余家又添两代,乾隆皇帝闻知,再赐“七叶衍祥”。德馨庄是乾隆五十六年修建的,占地3千余平方。总门进去,分5路5进,每进均有单独的天井、堂厅,回廊。互不干扰,又互相通接。村外有余氏五世堂支祠,规模也非常大。他们余姓的总祠,还在更深山处的来榜。
小妈的母亲,姓张,桐城人,老祖上贵四公,是从江西移民过来的,移民的出发地,叫瓦屑坝。小妈母亲说,他们桐城张家是最出人的,如张英、张廷玉父子宰相,就是他们贵四公之后,只不过与他们家不同支罢了。桐城一方民情,叫“富不丢猪,穷不丢书”,小妈母亲的娘家,虽家境不是太好,受此影响,还是读了一些书。小时候,小妈母?